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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行尸走肉的第几天,官衡出了趟门,回来时带回了一样东西。 一张崭新的离婚证。 这是他给的所谓的满意的结果。 官衡拿着这本本子放在官周眼前,只给了一句话:“忘掉,我们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官周只觉得讽刺。 他当初那样抵制对抗,甩锅砸碗,离家出走,闹得整个房子鸡飞狗跳也没有动摇过官衡坚持的事情。 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地做到了。 当初他那样厌恶谢韵也没能把他们拆开,现在他开始接受,他们却因为他断了。 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笑话,所有人都是个草台班子,每当人像错觉一样感觉到平静和幸福时,它就给人当头一击。 官周静了很久,他坐在自己房间里那把椅子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那棵生了虫病、枝桠枯黄的榆树。 良久以后,长久滴水未进而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固执又肯定地给了两个字:“不忘。” 不是忘不了,不是不能忘。 不忘,不会忘。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轻易开门、不轻易伸手,可是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拽不回来,认定的人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你没有归宿,你飘摇在热闹之外,那么我做你的归宿,我带你入凡尘。 只要谢以不说,那他绝不松手。 -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大抵将至年关了,窗外有时会有孩童路过,一路过一路带着欢声笑语和鞭炮响。 官周在这天再次见到了谢以。 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距离机场二十分钟的路程,坐落在机场和大学城之间。 这是一家很新奇的特色咖啡店,装修复古,每桌上都放着各种各样的桌游。旁边几桌都是成群结伴的学生,喧喧闹闹、笑笑嘻嘻,从入座开始话语声就没有一刻的停顿。 而官周和谢以就坐在这样的笑语里,很久都没有开口。 官衡一大早送他来,到地方后什么也没交代,隔着一面厚厚的玻璃窗,远远地站在门口等。 像监视某种与众不同的异类,提防又戒备。 官周无数次想过这种眼神或许会出现在旁人的脸上,这种看着异类,觉得恶心,他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接受,但却没想象到先出现在他爸脸上。 为什么在机场。 为什么官衡会送他来。 为什么不开口。 …… 这些问题官周不敢细想,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厉害,但是流动的血是凉的,从骨髓至四肢百骸都是一股惴惴不安的冷。 谢以的手放在桌面上,松松地微曲着,手背上淤青和好几处针孔醒目非常。从指腹到手腕,或者是说就是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浓厚的死气,远大过病气的死气。 官周从来没见过谢以憔悴成这个样子,吻过无数次的尖尖的嘴角没有肉撑着,仅靠着皮相而微微放平,嘴角仍泛着没有褪的乌青。 这一点乌青像一滴墨融进了水洼,出现在他的眸角,眼下,过分苍白的皮肤里哪里都透露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青。 “我没有退。” 诡异的氛围中,官周开口。 谢以又瘦了许多,眼眶更深邃,以至于望过来的时候少了些和煦的感觉,让人觉得他很疲惫。 半晌以后,他牵起一个微弱的笑:“我知道。” 他意料之中。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以后,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官周看着他,想亲一亲他淤青的嘴角,想摸一摸他手背是否冰凉,想试一试他凸起的骨骼抱着是否硌手,但最终在光线落下的明亮处什么也没有做,声音涩然。 “哪句?” “我说,我们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谢以声音很低。 官周心里咯噔一下,骤然抬起眼直视他。 “我要出国了,不知道多少年。”谢以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官周的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不要等我。” 谢以目光落在官周顷刻间失了血色的脸上,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汹涌地泛起,一阵钝痛刺激得他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栗,却强撑着只是微微蜷了蜷手指。 官周那双冷淡的眼睛泛着红,视线的逐渐模糊之中,他听见对方轻轻地叹息,继而他眼尾一凉,谢以抹上了他的眼尾,枯糙的指腹压过那一片红。 官衡的身影在玻璃外立刻就晃了一下,迈了几步后握紧了拳又戛然止住。 眼角的凉意渐渐退散,他听见谢以对他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我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官衡说的话这些天日日夜夜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像一种凌迟,不断地审判着他。 他到底还是后悔了。 因为太喜欢这个人了,当初动情时占有欲作祟,只想留住他,现在却面对着这一摊狼藉,后悔得只想让他脱身而出、不曾沾染。 不想他难过。 “你听你爸爸的,你把我忘记,我们到了岔路,你要先走好你自己的路。你先看看世界,会有更好的东西,更好的人在路上等你,而不是停在这里。”谢以温声说。 你该有更多的选择。 我该做的从来不是剥夺你的选择,选择权一直给你。 但是你得先见过世界,你得先知道那些更好的选择长什么样子,你得了无遗憾。 他该送他去更好的路,而不是将他拖下水。 官周觉得荒唐、难以理解地凝视着他:“那你呢?” 你让我忘了你,去往前走,所以就算你一个人孤死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关系吗? 官周心里想,但他说不出口。 谢以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他说:“你让我试着向你要,我只想要你自由。” 不属于谁,不担上谁的负重,走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阵钝涩的干痛霍然袭上官周的喉腔,他眼前一片蒙蒙的模糊,咬着牙喘息着。 “如果外面,有更好的呢。”官周紧盯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谢以默了默,然后弯了弯嘴角说:“那我祝福你。” 官周声音像空气中脆弱的蛛丝,却又非常强硬:“那如果,都不如你呢。” 谢以掐着自己的指节,发白的指节被他一下一下攥得通红,近乎要脱皮:“那得我活着,就会回来找你,但你不能等我。” 就像当初那份牛奶。 他的示好。 从来就是把他认为最好的,给出去。 这场短暂的谈话结果注定只有一个,明明在一起两个人的事,但只要有一个人要走,另一个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官衡带他来这一趟,官周不知道要感谢他爸的良苦用心,感谢他爸毫不手软递的一把扎得最深的刀子,还是感谢……他得以能见谢以最后一面。 他费尽全力留了,但他留不下他。 最后几乎是无能为力、耍性子闹脾气又走投无路似的,从桌面上抽出埋在一堆桌游里的纸牌,铺开,挑了两张。 “谢以,抽一张吧。”官周摆在他面前。 “什么?” “一张三一张二,抽中二,我就不等你。” 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又或许是这个人通红着的眼睛让人看着实在太难过,这种方式草率幼稚。 但谢以没有多说,纵容地伸手在他的牌面上滑过,拿走了一张,无声地弯了弯唇:“你要算话。” “我会。” 那只熟悉的手在他面前摊开,上面一张鲜红的“2”字醒目又扎眼。 而官周这一刻却如坠冰窖,空空地张了张嘴,勾起一抹讽笑,彻底哑然。 他眼睛生疼地闭了闭,再睁眼猩红一片,只吐出两个字:“骗子。” 桌下的左手被掌心中纸牌的边缘锋利地划破一道口,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二。 他根本,就不是来商量。 他铁了心。 之后的事情官周已经记不清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谢以走出去的;也不记得官衡是怎么进店,他爸看着他说了什么话,叹息又流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 只某一个瞬间,他和人背道而驰,恍惚之中听到了一句轻轻的呢喃,猛然回头,看到的只有湮没在人群里的背影。 这是官周十八岁的开端,盛大而又荒芜,他在拥拥簇簇的人群里找到了一个人,然后失去。 这一整个寒假,官周都在一种麻木、漠然的状态持续着,像一摊沉寂萧落的死水,提不起精神也失去了情绪。 但这样的状态又消失得很快,就在官衡忧心忡忡、打算给他找一个心理医生时,官周又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开学的一个月以后蓦然恢复。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像最开始没有谢以这个人的时候一样,每天定时定点地做着应该做的事。会像往常一样和官衡说话,碰到一言难尽的话题会贴脸怼上两句,甚至比以前笑的次数还多了。 官衡恍惚有一种感觉,仿佛官周真的像他当初要求的那样,忘了那个人,当做什么事也没有过。 但又在极偶尔的时候,官周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失神,眼底攀上血丝,又飞快地低头眨几下眼压下,官衡又会觉得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有时候看着官周单薄又孤独的脊背会有些后悔,会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逼得人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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