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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着谢痕,仔细托稳绵软头颈,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 黑瞳微微弯了下。 燕斩的眼底也露出笑,他抚摸谢痕的鬓角,轻轻吻泛着薄汗的额头,破而后立,谢痕服了灵药,毒在骨头里,向外拔毒是刮骨之痛。 谢痕已这样昏沉沉病了大半年。 有时吐血、有时痛苦到就在他怀里失去意识,最严重时昏睡了整整三个月。 但谢痕告诉燕斩说他会醒。 燕斩就相信。 燕斩这一生,被谢痕骗了不知多少次,将来或许还有不知多少次等着,但他早已想明白了,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燕斩再也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他烧掉早就撕空的账本,谢痕说了他就信。 燕斩稍微哺喂给谢痕一点新酿的梅花酒,这酒里放了蜂蜜和葡萄汁,很清爽,用冰镇了半日,恰好能抵消暖笼火墙烘烤的燥热。 谢痕醒着么?燕斩不知道。 但谢痕不难受也不疼了,谢痕朝他微笑,安稳舒服地靠在他臂间,喉咙微弱动着吞咽,漆黑的眼睛里有烛火的影子。 这就很好,将来还会越来越好,燕斩也朝谢痕露出笑容,他轻轻抚摸着谢痕的头发,柔声告诉谢痕:“有几匹母马生了崽,都活下来了,有匹小马像云一样白,一点杂色也没有。” 谢痕的眼睛微微弯着,望着他,仿佛在认真听。 谢痕的身体很温暖柔软。 燕斩说:“我还捉了窝小狐狸,现在还野,等叫猎狗奶几日,乖了就抱来给你玩,谢痕,你想不想吃桂花糕?” 燕斩派人与中原贸易,买来几个厨子,让他们制作糕点、小吃,做那些名字精致风雅的汤羹。 燕斩喂给谢痕一盏“青霞雪梅羹”。 喂了几勺,就把汤匙放在一旁,谢痕的脾胃很弱,燕斩怕他吃多了积食,帮他轻轻按揉胃脘。 燕斩轻轻亲他的眼睛,睫毛微弱颤动,谢痕知道痒,微微偏头躲避,燕斩笑了,握住谢痕的手:“好了,好了,对不起,不闹你了。” 他把谢痕又往怀里抱了抱,脸颊贴着额头,手臂拢着肩膀,谢痕在他胸前静静呼吸,这是世上最动听的风声。 “谢痕。”燕斩说,“你若是再不醒,我就和你拜堂成亲,你知道,我是会把你打扮成新娘子的。” 他低头,看微微弯着的黑眼睛,自己也觉得太幼稚意气:“……好吧。” “我是在吓唬你。”燕斩说,“我太想念你了,谢痕,我昨晚梦到你和我吵架,梦太美了,我怎么都醒不过来,我以为我很生气,又以为我很高兴,结果原来是在哭,结果只好半夜去敲冰块敷眼睛。” 燕斩低头,滚烫的眼睛贴在凉润颈间:“谢痕,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种的花开了,你应该看一看。” 他轻轻亲谢痕的眼尾,亲韶秀的脸庞,谢痕的身体在慢慢好转,已经不再那么瘦骨嶙峋,不再像是随时都会碎裂。 他抱着谢痕出神,心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哄骗那些梅花以为冬天还没过去,再多开几日、等一等谢痕。 这么想着,他听见很轻声的笑。 燕斩愣了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谢痕的胸腔分明微颤,他倏地抬头,这双漆黑眼瞳变得灵活。 谢痕含了笑,有恃无恐,还是中原狡诈善骗的亡国之君,燕斩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了。”谢痕说,“我醒着。” 谢痕醒了三日了。 趁着燕斩不在的时候,谢痕独自练习说话,练习重新操控身体,已经能够把话说得很流利。 “阿,你太能嗦了。”谢痕听他念叨了整整三天,“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 燕斩:“……” 燕斩抬起手腕,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没察觉到疼,这怎么行,燕斩还想再咬,被轻轻牵住衣袖。 谢痕的眼睛比寻常人黑,微微弯着,像是什么蛊术。 谢痕仰头,响应落下来的、发着抖的吻,燕斩并没沉浸在这种恍惚的喜悦里太久,他立刻紧张起来,更小心地托抱着谢痕,掌心罩在那些陈旧伤疤上:“疼吗,谢痕,告诉我,我去给你拿麻沸散,喝了就不那么疼。” 他以为谢痕昏睡,所以止痛的药并没加入太多,但如果谢痕醒了,这种疼痛就会瞬间翻倍。 谢痕轻轻摇头,握住燕斩的手,泛白的唇角轻抿。 谢痕并不厌恶疼痛。 疼痛令人清醒,让人觉得像是活着,这世上比疼更痛苦的事有千万桩,谢痕不觉得这有什么:“我没事。” “阿。”谢痕说,“我想看看你的花……” 这话又被眼泪打断,谢痕失笑,几乎想要好好笑话一下北地这位哭鼻子新王。 但他在燕斩的眼睛里微微怔住。 燕斩在愤怒。 不是对着他是对着那些逼他享受疼痛的人,燕斩很快就想明白了,谢痕醒了又瞒着他,是想尽快回复对身体的控制,想用尽量体面的样子同他说话。 谢痕被剜掉了爱,也被剜掉了依赖、信任、亲密无间的本能。 见到现在从容到游刃有余的谢痕,燕斩最先想到的,就是谢痕一个人试着说话和抬手时,那种剧痛的折磨,反复失败的绝望和煎熬。 谢痕有多痛? 燕斩的心早已和谢痕融为一体。 他抱着谢痕,无法控制地为谢痕的痛苦而痛苦,为谢痕的遭遇而愤怒。 北地蛮夷又想去中原刨坟了。 燕斩要控制脾气,他紧咬着牙关,低头侧过脸,胸口起伏几次,定了定神想要开口,却发现谢痕仍望着他。 燕斩紧张起来:“怎么了?谢痕,哪不舒服?” “快和我说。”燕斩保证,“我们两个才是一伙的,谢痕,你要相信我,我不告诉任何人,我永远和你……” 谢痕轻轻笑了下。 这笑容很轻,有自嘲、有疏离、有拒人千里,但燕斩不生气,他知道这不是冲着他,只是谢痕下意识自保的习惯。 谢痕心里太难过的时候就会这么笑,燕斩替他难过,不停抚摸他的后脑和脖颈,然后被这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躯体奋力抱住,谢痕因为疼痛甚至已经痉挛。 燕斩护着他,防止他因为痉挛弄伤自己,声音急到嘶哑:“谢痕!” 谢痕仿佛听不见,只是抱着他,剧烈喘息,像个痛苦到极点又被剜去舌头的孩子,谢痕不停向他靠近,握着燕斩的手往自己背后放,强迫燕斩用力抱紧。 抱紧。 谢痕的痛苦终于苏醒。 因为燕斩痛苦他的痛苦,愤怒他的愤怒,所以那片荒芜死地有了雨水和风,有了破土的植株:“阿……” “好疼。”谢痕说,“疼,阿,抱抱我,疼。” 谢痕在他耳边说:“带我去骑马好不好,阿,我想看看外面的天,想看月亮,想吹风,想看你的花。” “好。”燕斩毫不犹豫答应,又担心谢痕,“你的身体还没养好,又要生病。” “那你就帮我治。”谢痕说,“坏了就治,有你在,对不对?祸害遗千年,阿,朕能活一千岁。” 燕斩抱着他向外走,燕斩永远知道他最需要什么,谢痕需要发泄。 但燕斩还是要纠正他:“你能活一千岁、一万岁,谢痕,但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是因为你是陛下。” “你是我的陛下。”燕斩问,“千年万岁,椒花颂声,中原人是不是这么说?” 他抱着谢痕跳上快马,在月下的广阔草场上畅快疾驰,谢痕被他牢牢护在怀里,风从他们身旁流淌而过,燕斩带谢痕看天、看星月、看奔流的长河,看呼呼大睡的小马和殷红的梅花,看这片天地里一切美好的景象。 谢痕的身体还无法承受这样剧烈的动荡,却依然一路不停让燕斩把马催得更快,更快,谢痕被禁锢太久了,渴望自由,渴望放肆。 谢痕甚至自己握住缰绳跑了一段。 他对燕斩说:“阿,看,朕在骑马。” 燕斩牢牢护着他,这是燕斩挑选出最听话的一匹马,跑得轻快矫健:“你骑得好,谢痕,你若是生在北地,一定是最厉害的射雕手。” 风越来越大,他们的声音都必须很高,才能让对方听清。 “你觉得我在恭维你,说你的好话哄你高兴,是不是?”燕斩握住谢痕的手,“那你就错了,我会在所有事上恭维你,但这可是我的本行,我说你骑得好,那就是好,谢痕,你是迁徙来北地的飞鸟,你自由,潇洒,永远没人能再束缚你,你能飞得比天高。” 他装作没有发现谢痕的泪水,谢痕倚在他怀里,手慢慢松开滑落,身体变软,燕斩勒住马缰。 他抱着谢痕轻轻放在草地上。 牧草长得很高,几乎淹没了他们 谢痕在剧痛里昏迷,又因为一点落在脸上的水慢慢清醒。 燕斩收集了附近最干净的露水,轻轻洒在他脸上,谢痕被闹醒,眼睛弯了弯,不甘示弱地咬住燕斩的衣襟,睫毛又力竭地阖上。 这次燕斩不停亲他的睫毛,谢痕挪动手指往燕斩袖子里扔小石子,他们在草地里嬉闹,他们两个都才十九岁,这样本就是天经地义。 这样闹了很久,谢痕终于心满意足,靠在燕斩的怀抱中,任凭牧草随风摇曳,喉咙里慢慢吐出一口气。 “阿。”谢痕看着燕斩,“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你的朋友,不做你的陛下。” 燕斩低头,静静凝注着他,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 谢痕疑惑:“怎么了?” 神隐很久的系统乱入:「唉。」 燕斩笑了,朋友就朋友吧,反正谢痕早就把这些关系完全弄乱了套,他们是彼此亲吻、拥抱、性命相连的朋友,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将他们分开。 “好。”燕斩说,“拉钩,阿痕,我们来世在一起,白头偕老,年年岁岁常相见。” 谢痕这会儿真的很乖,神情还有些懵懂,毕竟这些事帝王根本不必知道,谢痕对不知道的事不轻易置喙,让拉钩就拉钩,枕着燕斩的手臂,很好哄地点头:“嗯。” 燕斩问:“阿痕,我能亲你吗?” 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在谢痕的眼睛里看到谢痕想接吻,所以他负责问,他负责吻。 谢痕还想说话:“我想埋在这……” “好。”燕斩说,“我们用一个棺材,阿痕,你穿什么颜色?我要穿红色的。” 谢痕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谢痕以前以为自己埋下去的时候是很多块。 很多块就不用考虑衣服了。 但事有变量,他可能要在七老八十以后,完整着囫囵下葬了,谢痕想,穿红的好看吗?他回头要试几件,死生大事,不能轻易一拍脑袋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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