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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里说,鹰司的病况在同类病例中不算严重。只要静心调养,普通生活不会有太大问题。
裕里说,鹰司的病情她一直都清楚,不仅因为她们同校,更因为鹰司自小就在忍足家医院接受治疗,与忍足的父亲本是医患关系上的旧识。而之所以会突然以小提琴辅导教师的身份出现在忍足面前,则是因为她想在前往异地求学前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报答有恩于自己的忍足医生,也为填补自己不能和其他同龄女孩一样以出门远游或无止尽的狂欢来度过的假期。
她的声线在空气里振出温柔的波长,所有疑惑都得以完满的解答。
但那时的忍足已经没有心情去听。
直到很久以後,在忍足国三那年,他曾随迹部一同去探望病中的幸村。
那天早晨他们乘坐迹部家的专车从东京出发,踏进病房的时候正是中午,只看见大片阳光铺了满地,被子掀开一角,本该躺在床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路过的护士好心提醒他们,“幸村君在楼顶。”迹部扬起嘴角嘁了一声,说没想到幸村还有这等闲情雅致,但他们还是沿着逃生梯攀上一层之隔的顶楼。正是仲春的天气,空气里混合着潮水和花的香气,拉开移门便看见坚强的少年站在网边,手抠着铁网上的窟窿眺望远方与天空连成一线的海平面。
那种慑人心魄的蓝,仿佛能将一切包容进去。
那一天的幸村表现得冷静而淡然,他始终在微笑,并用平稳的语调与他们讨论即将到来的比赛,仿佛经受病痛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但在几星期後忍足却从芥川和丸井打通的联系线中辗转听说了幸村某天在队友面前的失控。芥川绘声绘色描述的场景他没有过多留意,但其中幸村所提到的一句话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如果没了网球,我就什麽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曾问过鹰司是否非常喜欢音乐,毕竟能做到钢琴与小提琴兼修的人并不是多数,即使是在国立音大这样的专业环境。对此鹰司不置可否,而在他的再三追问下也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吧,除了音乐,我大概也没什麽值得骄傲的东西了。”
这一刻,他忽然读懂了她当初的无奈与绝望。
事实上即使没有网球,优秀如幸村依旧能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同理,即使不是旁人眼中琴技高超的鹰司圣美,她也依旧能平静优雅地度过馀生。但事实上她始终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期待能过与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尽情奔跑尽情欢笑,无所顾忌。但同时她又不希望得到别人无差别的怜悯,因此只能在心中筑起一道高墙,阻隔了他人,也让自己的心魔越变越大。
而她之所以选择音乐,是因为音乐能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经过两个月的调养,鹰司在二月末出院,东京之行也近在眼前。离开当天忍足一家去新干线站台为她送别。调养後的鹰司已经基本恢复了元气,看上去神采奕奕,她先是向忍足的父母鞠躬道谢,又与裕里拥抱道别,最後她拍了拍忍足的头,笑着问他:“还有什麽想对我说的?”
忍足推着眼镜作深沉状想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不久前才看过的法国老片,生于乱世的男女主角在经历最初的敌意抵触,暗生的情愫和无望的挣扎後面临离别:男主角即将参加一个正在作战的师团,第二天就要动身去苏德战场,而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告别当夜在男主角充满悲伤的告白之後,女主角的嘴唇动了动,终于第一次向他开了口。
那是一句微小到几乎听不见的,“永别了。”
而在现实中忍足脱口而出的则是简单的一句:“Tumemanqueras。”
声音不大,因此听见的只有鹰司和裕里两人。只是话刚出口他便感到有些不对劲,本意里礼貌又不失优雅的“我会想你”在当下的气氛里却似乎有了不同的暧昧味道。于是在看见鹰司和裕里的表情同时迟疑的瞬间他又连忙改口补救道:“Bonvoyage。”这回是正统的祝福。
裕里继续发愣,鹰司却只是淡淡一笑,“Merci,”她说:“Aurevoir。”
正面回答,简简单单,没了下文。
回去的途中裕里并没有忘记揶揄他,“少年,其实你应该更直接一点,含蓄没前途的。”
而忍足只是用哀怨的目光回敬,继续听裕里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些类似「虽然鹰司学姐比你年龄大了一截但不可否认你小子眼光确实不错」的话,没有反驳没有回嘴,某种程度上像是默认了姐姐的话。其实当那句[Tumemanqueras]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样子,比如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情愫。但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在对方的眼里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鬼。而所谓爱恨离别所谓长相厮守,尽管这些他曾在无数文学作品和电影画面中见证过许多,但在现实中,它们还离他太远。
忍足靠回椅背闭上眼,过去几个月里的许多场景挥之不去。
他想,如果现在的他能够再稍稍大上几岁,不求太多,只要能让对方不再将他当小孩子看待就可以了,那麽在刚才他或许就会在最初那句话後鼓起勇气,补上一句真挚的“tumeplait”。
甚至,“Jet'aime”之类的也说不定。
但这终究只能想想而已,事实上他也确实没能等到这个机会。
国小毕业的那个春天,他辗转得知了远在东京的鹰司有了男朋友的消息;而在毕业典礼结束当天的回家途中,在路上碰巧遇见的,同在这一天高中毕业的姐姐告诉他,自己刚刚已经通过电话和交往三年的男友分了手。“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在这一天,也算好聚好散。”裕里这样告诉他,语气平静地就好象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而忍足只是沉默地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毕竟这样的结局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料到。那个傍晚他们并排坐在屋顶,就像小时候的许多个无所事事的傍晚一样,攥着易拉罐看远处的夕阳染红了一片天。
忍足说:“你真的不後悔?”
裕里摇头,“不。现在不,以後也不。”
最後她说,侑士你要知道,人一辈子不一定会顺利和真正喜欢的人走到一起。但你可以在心里为那个人保留一个位置——不会影响到未来生活的那种位置,并且始终记得这个人曾经在你的身边存在过,那就足够了。如果侑士你以後也遇到这样一个人,千万要记住这句话。
忍足喝光了罐子里的最後一点果汁,没有说话。
裕里下楼後忍足一个人在屋顶上坐了很久,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
山坡下的城市里逐渐有灯光亮起来,一点一点连成一张网,像是浮动在城市上空的星空。
头顶的云朵飘移聚集,夜风渐渐变大,最後有雨滴零零散散落了下来。
那是沾染着泥土清香的,春天的雨。
忍足没有躲,只是摘下蒙上雨水的平光镜。反正下楼後也要洗澡,他这麽想。
他想到不久後的未来,裕里会前往与学习院同处在一个城市的京都大学,而他也将要升入东京的国中——临近毕业前他向父亲提出了想独自去别的地方求学的愿望,而当父亲问他想要去哪里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东京。但他还是安慰自己,过去的一切已经和他无关。
青春暂时还用不完,未来的路也还有很远,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麽。
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生命就像一场梦,点点滴滴就像是记录在电影胶片上,快进,倒带,重播,没有尽头。梦里面的他坐在没有浆的木船里,任由沉默的河流带着走,任由那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们为他推波助澜,而不知不觉竟又只剩下他一人。他回头发现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向前看却又不知道将抵达到哪里。他迷茫,无助,甚至开始焦虑,因此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怕,不要担心,不要畏惧。或许过了这场暴雨,他就能抵达对岸,从此不再徘徊。
忘尽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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