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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拂过,她眨了眨眼睛,眨眼间像是再一次听到了铃铛的响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腕处却什麽也没有。
南冉古墓。
铃铛不在了,蜻蛉也不在了。
困意刹那间消散,她苍白着脸站那儿发了好一阵呆,直到一队提灯的宫女轻移莲步行过季明枫时停下同他行礼,才打破了这一幕静画,驱赶走了那些无休无止的铃铛声,将她拉回现世。
回过神来时,她觉着季明枫不一定瞧见了她,因此後退两步退到了转角的一棵桂树旁,打算绕路避开他。却听到青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是在躲我吗?”
她定住了。季明枫缓步来到她的面前。那一队提灯的素衣宫女亦正好行到她的身边,宫女们停下来同她礼了一礼後方鱼贯而去,摇曳远去的灯光就像晨星碎在海里。她僵了片刻,“没有躲你啊。”
季明枫就那麽看着她。
她终归是不擅撒谎的,在季明枫的视线下选择了沉默。
她当然是在躲他。那时候朱槿带她离开丽川王府时,她有一瞬间想起过季明枫,在那短暂的一瞬里,她却只想起季明枫最後留给她的那些话:“你真是太过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来日还会有更多丽川男儿因你此次任性丧命,这麽多条人命,你可背负得起?”还担心这些话刺得她不够疼似的,“或许你贵为郡主,便以为他们天生贱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实并不在意?”
故而,她觉着季明枫是不可能想见她的。她再不通人情,这一点还是知道。她想着为彼此计,他二人做回陌路才是最好,但今日他却让她有些迷惑,季明枫似乎是专在此候她?
再见面有什麽好说呢,一次次提醒她她身上还背负着一条人命吗?
她靠着木栏,茫然地看向季明枫,心想,是了,说不定他就是这样想的。
她久不开口,季明枫也静了一阵。
最终是季明枫打破了沉寂,轻声问她:“方才我看到你和朋友们在鞠场击鞠,你打得……很好。在丽川时却不见你如何喜爱这项活动,季明椿邀你你从不理他。”季明椿是季明枫的哥哥,侧室生的浪荡公子,日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无所不精。他缓缓道,“那时你只爱看书,两月不到,我书房中的书被你来来回回翻了两遍。”语声中竟透出了一丝伤感和怀念,“你现在,比那时候要活泼很多。”
成玉没有开口,她垂着头看着长廊上的树影。
季明枫亦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轻轻摇曳的树影,半晌,叹了一叹:“许久不见,阿玉,你就没有什麽话想和我说?”
她依然没有开口。
季明枫停了片刻,微微皱了眉:“那时候你虽然文静,但……”
她终于开了口。她打断了他,重复着他的话:“那时候。”她轻声,“世子总想让我想起来那时候,是因为世子觉得,我没有资格过得开心吧。”
季明枫怔在那儿。
有清风过,她觉得自己又听到了铃铛的轻响。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我没有忘记蜻蛉。”她道。
她没有去看季明枫,远远望向蜿蜒的游廊深处:“那时候,世子说我的任性会害死很多人。”她停了停,“最後虽然没有成真,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确害死了蜻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轻皱的眉头让她看上去有些像要哭出来,但她的声音很稳,“世子说我贵为郡主,便不在意人命,世子可能不相信,我其实……”她眨了眨眼,眼尾泛上来一点红,“我其实,不要说那麽多条性命,就连一条性命,我都背负不起。”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终归是没有哭出来。
风突然大起来,这将是个凉夜,小小的桂叶被吹得沙啦作响,季明枫的目光极深,他向前一步:“我说的那些话……”
她退後一步道:“我其实很希望同世子做回陌路,但我也知道世子觉得我不配有这种希望。世子问我难道就没有什麽想同你说,”她的脸上显出一点困惑,“我从没想过此生会再同世子相遇,因此并不知道该说什麽。我……”她停了一停,像是有点茫然,“世子见我一次,便是折磨我一次,世子可能觉得我就是应该被这样折磨,但……”
她将视线移向季明枫,可她什麽都没有看到,只觉得脑袋里铃铛声愈响,从最深处传来针扎似的疼痛,她轻声道:“请世子怜悯我。”
季明枫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她却没有看到,因她的眼中已模糊一片,季明枫在她的眼底,不过是个黑色的影子罢了。眼珠也开始刺痛,她胡乱拿手揉了揉,在那一刹那,她察觉季明枫似乎想要上前来,她不确定他想做什麽,本能一躲,居然躲过了。
她匆匆说了告辞,说告辞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季明枫的表情,季明枫没有尝试拦住她,她快步离开时他也没有追上来。
接着她糊里糊涂地回了松鹤院,吃了两粒宁神丸,发了会儿呆,想起了同齐大小姐之约。她就带了个小宫女出了门,连衣服都忘了换,汗湿的白裙裹在身上,逢上凉夜中夜风一吹,半道她就开始打喷嚏。小宫女折回去帮她拿披风,她站在个避风处等候。
百无聊赖时,擡眼瞧见不远处飘来许多灯光,她记得那是个湖,想来该是谁在放河灯。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踱了过去。
湖边立着许多石灯座,路过第七个石灯座时,她隐约看见了那些放河灯的少女们。似乎是几位被邀来行宫消夏的贵女。
湖风吹过,那一茬贵女中突然传出争辩声来,声音有些模糊,但又急又厉。她对这种事没有什麽兴趣,转身欲沿原路折回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救命,我们家小姐落水了!”
她本能地回了头。回眼的一瞬,望见了湖面上挣扎的人影,和她慌张扑棱的手臂掀起的破碎水花。那水花是白色的。并不清晰的画面,却像一把重锤猛地敲过她的脑子,她眼前一黑,那因不会水而在湖面上慌乱挥舞的白色手臂像是突然来到了她的眼前,用力一撕。
封印解开。
一片瘆人的漆黑中,她又看到了南冉古墓。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条遍种着毒草的墓中小道。
蜻蛉牵着她的手在那条小道上飞奔。从古墓深处传来点鼓的轻响,咚,咚,咚咚,鼓声召唤了无数毒虫紧紧追随在她们身後。前面就是化骨池,化骨池上有一座木制的索桥,只要过了桥砍掉桥索阻断那些毒虫,她们就得救了。
她压住胸口,仅是片段的回忆便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伸手胡乱抓住身旁的月桂树。不可以想起来。她哆哆嗦嗦地告诫自己,但被撕开的记忆却似许久未进食的恶虎,一旦确认了目标做好了攻势,便带着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凶狂猛扑而来。
她跌倒在月桂树旁。
无边的静寂中,她听到蜻蛉的声音响在她身後:“郡主,快跑!”她猛地回头,看到不到十六岁的自己摔倒在了断掉的索桥旁,而面前的化骨池溅起来丈高的水花。那水花是白色的。她听到自己失声惊叫:“蜻蛉!”
她站不起来,绝望顺着脊骨一路攀爬,穿过肩颈,像一张致密的丝网要挤碎她的脑髓。她一边哭喊着蜻蛉的名字一边爬向化骨池,那冰冷又恐惧的时刻,有一只手伸过来盖住了她的手背。那只手非常温暖。
她睁开了眼睛。
有微光入眼,昏黄的亮光,就像是南冉古墓中长明的人鱼灯。但此处并非南冉古墓,因她看到了头顶的床帐。帐顶上有繁星刺绣,成玉恍惚中明白过来自己此时是身在春深院自个儿的屋子里,躺在自个儿的床上,方才她是在做梦。
她睁大眼睛回想方才的梦境,梦中一切都是真实,她的确遇到了季明枫,的确着了凉,也的确在湖边看到了一个放河灯的少女落水,然後她……是了,她承受不住那一刻的恐惧,晕倒在了一棵月桂树旁。
记忆一开闸就很难再将它们重新封印,晕倒那一瞬的可怕回忆再次袭进她脑中,那些回忆也全是真的,除了一处:森然的古墓中当她发疯似地爬向化骨池时,在那个绝望的时刻,并没有谁伸手给她。
只有那是假的。
她缓缓坐起身来,茫然地看向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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