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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第十四章

此後数日,王府中的确很难见到春回院中二人的身姿。

蜻蛉日日领着成玉外出。

东山有高楼,蜻蛉领着她登楼赏景,楼中啓开一壶十八年女儿陈,二人对坐醉饮,山景悠然,清风徐来,蜻蛉问她,郡主可感到悠然麽,成玉觉得这是挺悠然的。

西郊有碧湖,蜻蛉领着她游湖泛舟,以湖心之水沏一瓯莲子清,再听隔壁画舫中歌女唱两支时令小曲,袅袅茶香中蜻蛉问她,郡主可感到怡然麽,成玉觉得这也是挺怡然的。

蜻蛉有情趣,又有主意,带着她四处作乐,成玉也就渐渐将季明枫放下了一些,没怎麽再想起他了。

十来日晃眼即过。十来日後,成玉才再次听人提起季明枫。

那是个薄雾蒙蒙的清晨,成玉因追逐飞出春回院的仙鹤,不意撞见两个丫头倚着假山咬耳朵。小丫鬟说,前些日季世子出了趟门。

季世子出了趟门,从外头带回来一位娇客,姑娘颜美如玉,有月貌花容,只是世子将她护得甚严,不知是个什麽来路。

成玉站在假山後头想,两个月前季世子从绮罗山将她捡回来,两个月後季世子不知从哪儿又捡个姑娘回来。季世子看着冷若冰霜丶端肃严苛,想不到这样救苦救难丶乐于助人丶能捡姑娘。

头顶大鸟振翅,她回过神来,继续撒脚丫子追仙鹤去了。

这天是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成玉听人提起季世子。没料到,次日她居然就见到了季世子。

这日是四月初八,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佛诞之日,需拜佛丶祭祖丶施舍僧侣丶去城外的禅院参加浴佛斋会等等。

但成玉今年不在京中,故而这些事统统不用做,她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瞎逛。逛到日落西山时,听说初夏正是新酒酿成的时候,菡城中二十四家酒楼将于今日戌时初刻同时售卖新酒,每家酿的酒还不是一个味儿,她精神大振,携着蜻蛉便往酒肆一条街杀过去了。

她二人挨着酒肆街一家酒楼一家酒楼喝过去,喝到第十二家时,蜻蛉没什麽事,她却有点飘,中途跑出来吹风醒神,结果碰到了紧锁双眉坐在隔壁首饰铺子门口的秦素眉。

秦姑娘见着她时双眼一亮,急急唤她:“郡主。”屈身同她行礼问安,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

秦姑娘出门,是给在越北斋喝茶的季世子送伞的。秦姑娘行礼别扭,乃是因途中走得急,把右脚给崴了。秦姑娘出门仓促,也没带个丫头,崴了脚,也没个谁能替她送伞或将她送去医馆,她只好坐在相熟的首饰铺子跟前犯愁。见着成玉,秦姑娘如见救星,千求万求地托付她,请她代她跑一趟,给世子把伞送过去,以防他归途淋雨。事情就是这麽个事情。

成玉擡头朝天上一望,确有浓云一层层掩过中天月轮,是有雨的征兆。

她就应了秦姑娘,连折回堂中同蜻蛉打个招呼都不曾想起,便径向越北斋而去了。

若成玉清醒着,这事她多半不会这样处理,可她此时犯着糊涂,虽知季明枫不想见她,但酒气激发之下,她是这麽想的,她觉得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见季明枫碍他的眼,她是帮秦姑娘送伞麽,师出有名啊,季世子大约也能体谅她罢。

成玉抱着伞,一路逛进清远街,迷了两次路,终于找到了越北斋。接引的侍女要去楼上季明枫的雅室帮她通传,请她在楼下稍等,她懒得等,尾随着侍女上了二楼,直接去了尽头的兰室。

侍女刚将兰室的门叩开,她已幽魂一般抱着两把伞飘了过去,单手撑住半开的门扉,微微皱眉:“我和世子哥哥何时生分至此了,我只是来替秦姑娘送个伞,料想不需要层层通传。”

却没有得到回音。

季世子一向不爱搭理她,十来日前他还当她是个透明人,此时这个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揉着额角擡起头来:“世子哥哥你不必如此,我……”一个“我”字卡在了喉咙口。

这时候她才发现门里站着的并非季世子,却是个貌美姑娘。姑娘一身白衣汉装,但高鼻深目,眉似新月,唇若丹果,面容冶艳,并不似汉人长相,是个夷族女子。

成玉一愣:“哦,走错了。”边说边回头,回头看见静立一旁的侍女,又一愣,“是你领我过来的啊,”她疑惑,“你没领错路吗?”

侍女正要回话,门後的白衣女子开了口:“可是红玉郡主?”

成玉转过头:“姑娘是……”便在此时,一身玄衣的冷峻青年自房间深处缓步行出,挡在了白衣女子面前,冷淡目光自成玉面上扫过,未做停留,擡手便要关门。成玉赶紧将半个身子都卡进门框里,“世子哥哥此时要关门,就压死我好了。”

房中静了片刻,季明枫没有再尝试擡手关门,他也没有再无视她,但语声极冷极沉:“海伯说得还不够清楚麽?”海伯是拒霜院中的老管事。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成玉却立刻听出来其中含意。

季明枫不再将她当个透明人,她觉得这是一种进步,但季世子这句话却有些来者不善,她擡头觑了季明枫一眼:“世子哥哥……”季明枫也看着她,眼中全无情绪,听到世子哥哥这四个字,还微微皱了眉。她就有点孬了,即便有酒意撑着,亦做不出来再像方才那样横,她有些颓废地低了头,嗫嚅道,“海伯只是说,让我不要再去南书房。”又飞快道,“我没有再去过南书房。”

“你一向聪明,”季明枫回她,声音平静:“当然知道举一反三,明白‘不要再去南书房’这句话还有什麽意思。”

她当然知道,但是却很认真地摇了头:“我不聪明,我不知道。”

这一次季明枫沉默了许久,许久後,他盯着成玉:“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个意思,有那麽难以理解麽?”

越北斋这个茶楼,比之成玉在平安城常逛的其他茶楼,有个十分不同之处:越北斋很静。楼中没有堂座,仅有雅室,客人们也不吵闹,便是夥计们来来往往,也皆是悄声言语,因此当同室茶友不再攀谈时,楼中便只能闻得二楼一副竹帘子後头传出的古琴声。此时成玉便只能听到那古琴声。她听出来琴师弹奏的是《秋风词》。

季明枫仍看着她,眼神十分淡漠。

季明枫问她有那麽难以理解麽。

其实并没有那麽难以理解。她多麽聪明,他是什麽意思,她其实一直都懂。

但此时她却不禁喃喃:“就是那麽难以理解。”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就是那麽难以理解。”然後她看到季明枫蹙紧了眉头,蹙眉是烦恼和不认同的意思,她想。只在眨眼之间,他蹙眉的神色便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立刻明白自己是哭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什麽哭。她一直知道季明枫不希望她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能连看她一眼都嫌烦,但此前只是她心中如此想罢了,并不觉得十分真实。此时听季明枫亲口道出,这突如其来的真实感,就像一把细针密密实实扎进了她心口。她没有忍住这猝不及防的疼痛。她本来就怕疼,所以她哭了。

但显然季明枫并不懂得她的伤心,他嗓音微哑地斥责她:“别再像个小孩子,稍不顺意便要哭闹,你虚岁已十六了。”

是了,他厌了自己,因此连她的伤心他也再忍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十分愤怒。她同蜻蛉说她很明白有时候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会突然讨厌另一个人,没有理由,但她其实还是想要个理由。他为什麽一下子这样讨厌她,连一点点机会都不再给她。他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个人。

这愤怒前所未有地刺激到她,她突然将手里的两把紫竹伞用力摔在季明枫面前,用尽力气向他大吼了一声:“我就是个小孩子!我就是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麽!我伤心了我连哭一哭也不行麽!”

言语颠三倒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但是季明枫却像是被她镇住了,一时没有出声。

不断掉落的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季明枫的表情,但她心中还抱着一点隐秘的渴望,希望从季明枫的神色中辨出一点言不由衷来。她也不妄想他会因为她的伤心也感到一点痛心,她一向乐观,又好哄,因此只要一点怜悯就可以。

她努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又拿袖子揩了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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