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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2页)

三殿下奇怪地看了国师一眼,像是不理解为何这麽简单的事情他都看不明白:“有你在院中守着,你觉得那位自尊高过天的季世子,会去和阿玉说清楚,同她道歉吗?”

国师自然一向是妥帖的国师,否则先帝朝也轮不着他来呕心沥血,但他们修道之人不问人心,国师在对人心的理解上毫无造诣。国师很纳闷:“可郡主心结已解,此事已经了结了啊。”

“阿玉的心结因他而起,他同阿玉没有说清,就不算了结,否则我让你将他带来这里做什麽?看我打架好玩吗?”

国师还是不太懂:“但殿下在轮回台上不是已然问过郡主是否解脱,我虽没听到郡主的回答,可离开轮回台时,我看郡主的确是已经释然的样子。我不是很懂殿下为何要让季世子再单独见郡主一次,这岂不是节外生枝?”

大约是怕不回答他他就能继续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三殿下权衡了片刻,忍住不耐回答国师:“季明枫其实很清楚蜻蛉之死,最大的罪责应该在谁身上,当日责难阿玉,不过为了一己私心。”他淡淡道,“阿玉信任我,所以当我告诉她错不在她时,她能接受这个说法;季明枫这个罪魁则应该告诉她真正错的是谁,她才能彻底从这件事中出来,她那份并不太恰当的负疚感早已深入骨髓,将它们彻底剔除并不容易。而我将她带来这里,要的就是彻底二字。”

国师了悟,感佩不已,今夜他防火防盗就防着连三和季明枫为了成玉打起来,不曾想三殿下心中的账簿竟是这样,倒显得他是个十足的小人了,不由惭愧:“殿下胸怀博大,看事又看得这样真切明白,真是叫我辈汗颜。”

三殿下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恭维。两人一路前行,没再说什麽,半盏茶後便回到了院中。

在入内院的月亮门前,果然瞧见小院深处一株如意树下,季世子同郡主正站在一处。国师见三殿下停下了脚步,他也就停下了脚步。

探头望去,只见小院中银芒漫天,在树冠笼出的阴影中,季世子同郡主相对而立,两人身姿皆很高挑,衣袂随夜风而舞,远远看去如一株妙花伴着一棵玉树。

郡主背对着他们,应该是没发现他们回来了,季世子一双眼只专注地望着郡主,看样子也没发现他们站在月亮门旁。

国师兑起耳朵,并未听到二人说什麽,无意中偏头,吓了一跳。

三殿下面沉似水,神色若冰。

国师也不是个蠢人,想了片刻,有点明白,不禁凝重:“是殿下你说要让他们彻底了结,要让郡主彻底解开心结,他们两人现今这般独处,还是你特意给他们制造的机会,可此时您瞧着他们站在一处,却又这样生气,”国师两手一摊,“您这是何苦呢?”

三殿下面无表情地问他:“我有生气吗?”

国师点了点头。

三殿下依然面无表情:“可能因为做的时候是一回事,看到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国师不敢回答,察言观色道:“那我去把郡主带走?”走了两步忍不住折回来劝谏,“要不然还是以大事为重罢?”

三殿下沉着脸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对以大局为重,半晌,拂袖道:“我出去吹吹风。”

国师忍住了提醒三殿下这里风就挺大的,顺从地点了点头。他觉得方才自己真是白感佩了也白惭愧了。

成玉方才睡醒後瞧屋子里没人,因此去院子里寻连三,她在院里晃了一圈,连三没瞧见,却看见了季世子。她本能地觉得需避一避,但刚走到这棵如意树下,便被季世子给拦住了。季世子的脸色不太好。

她觉得她同季世子有点无话可说,因此站那儿有点尴尬,也没察觉连三进院子了。

她没说话,季世子也没说话。直到她有点烦躁起来,季世子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已从过往中解脱。”

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成玉就愣住了,然後在顷刻之间遍体生凉,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世子是觉得我不配得到解脱,因此又来提醒,是吗?”

她的目光中浮上来许多情绪——有层次的情绪,那些层次极为清晰,先是不解,再是疼痛:“……我那时候是坏了世子的事,但之後我不是留下南冉古书弥补了世子吗,世子为何,就非想要看到我痛苦呢?”

季世子几乎立刻擡起了头,他看着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他急促道。

她方才的反应全在他意料之外,同她说那句话之前他想过很多,他想她也许会恨他,也许会责骂他。他没有想过她没有憎恨,没有责难,她甚至连抱怨也没有,她只是误解了他。可他却宁愿她此时能同他发脾气,打他也好,骂他也好,那些都比不上这样的误解来得诛心。他从前总以为让她远离是好的,但此时却真切地发现没有什麽比她的误解更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古墓那一夜我说的那些,并不是我的真心话,并非是你害死了蜻蛉。”他终于说出了早该说出的话,“砍断化骨池上那座索桥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成玉一怔,猛地擡头。

“是孟珍的侍女砍断了索桥。”他继续道,“她的侍女精通毒瘴,对醉昙山亦十分熟悉,我们到漕溪後令她守着古墓。那古墓开啓之後,除非闯墓之人死在墓中或成功出来,否则墓门不会关闭。蜻蛉在你之後入墓,看到蜻蛉入墓後,她自作主张砍断了索桥,想将你们困死在墓中。”

他的脸色苍白,目光中含着苦涩,落在她怔忪的面容上:“连将军是对的,蜻蛉没有遗憾,她的职责是保护你。她是影卫,你还活着,她便不会有任何遗憾。”

好一会儿成玉才反应过来,她後退一步扶住了如意树的树干。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一夜的确有人砍断了索桥,正是因索桥被砍,蜻蛉才牺牲了自己将她送到了对岸。但事发後是季明枫在第一时间告诉了她是她害死了蜻蛉,她在剧烈的疼痛中接受了这个说法,因此便忽视了还有一个元凶,是那人砍断了索桥,直接导致了蜻蛉之死。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把蜻蛉之死归在那元凶身上,仿佛那样做,便是在推脱自己的罪,会令人不齿。

如今她当然不再那样偏激。她沉默了许久:“那你……”她想问问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明白这件事是怎样的道理,那时候却为何……可一时又觉得似乎也没什麽必要。因一切都过去了,蜻蛉已顺利入了轮回,而她,也不再为此事痛苦了,虽仍思念着蜻蛉,却也发自内心地释然了。

季明枫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主动回答道:“当夜我会那样震怒,口不择言,是因为我的私心,我的私心是……”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他的解释。但这一刻他却无法出口,告诉她什麽呢?

告诉她他对她的所有伤害都来源于他的痴念,都来源于……他喜欢着她?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罢了。事实就是他伤害了她,他是她这一年来噩梦的根源。若连这一点他都无法面对,他今後又要怎样控制自己的心魔,不再继续伤害她?因此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後他道:“没有什麽可解释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看着她问出今夜他最想问的一句话,“你可以原谅我,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她当然十分吃惊,像是他同她致歉,祈求她的原谅,比方才他告诉她害死蜻蛉的元凶是谁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似的。他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看在眼中,那每一个怀疑的表情都令他心脏钝痛。

她靠着如意树的树干,终于,她回答道:“其实谈不上什麽原谅不原谅。”她微微低着头,似在思索,“当夜世子以为我毁了南冉古书,坏了王府的大事,会那样责难我,我能理解,这并非世子的错,我也从未怪过世子。只是世子……”

她擡起头来,微蹙了双眉:“为什麽要和我重新来过呢?”

她困惑地道:“若世子是因觉得愧疚,想要补偿,又知道我过去一直想同世子做朋友,因此才提及要重新来过,那其实大可不必。”

她依然蹙着眉:“从前是我不懂事,而我如今已经明白,季世子不交……”似乎觉得所要用及的词不大妥当,她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世子不随便交朋友,”她笑了笑,“而我是个没用的郡主,世子其实无需勉强,我和世子的缘分就止在丽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听出来她是想说他不交无用的朋友,蓦然之间每一寸血管都泛出了凉意,手指握得发白,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是谁告诉你,我不交无用的朋友?”

她没有说话,却很礼貌地笑了笑。宗室贵女的笑法,是委婉的拒绝,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抑制住一身凉意,半晌,低声道:“你并不是个无用的郡主。”

正如轮回台上连三所说,能破南冉古墓取得南冉古书,那并非一般人可以办到。他从前总是评判她天真不知世事,却是他自视太高。以为古书被毁的那一夜後,他又带着影卫闯过三次古墓。

前两次闯墓,她仍被关在丽川王府中,他折损了三十名良将,然而连古墓的巨石长廊也没有走过。而後便是她的离开,她离开了,却留下了以她的笔迹抄录成册的五本古书在王府。孟珍要强,即便拿到了古书,仍偷偷去闯了那古墓,誓要同她一比高低。他领着侍卫们将孟珍自巨石长廊的迷阵中救醒时,醒来的孟珍在回光返照的最後一刻,不得不承认,是她低看了成玉,她远不及这位中原的娇娇郡主聪慧能为。而後孟珍带着遗憾和不甘死在了墓中。

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她。这位来自京城的年幼郡主,她有着绝顶的智慧和勇气。连三用了那个词,非凡。的确,唯有她拿到古书从那座噬人的古墓中全身而退了,唯有非凡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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