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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所及的近处当然是一片血腥残忍的画面,雷火弹爆炸造成的巨大破坏力让前排的千人队几乎伤亡殆尽,一眼望去已经没有活口了,只馀残肢与血肉散落满地。如果这个场景除了纯粹的恐怖和恶心外还能说明点什麽的话,那就是胡人和汉人不但外表上看着一样,内里也毫无区别,是由一样的血丶一样的肉和一样的骨组成的一样的人,所以在碎成零件之後,就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然而毛小豆眼光聚焦的并不是前面的这些惨象,而是这千人队之後空空荡荡的树林。在一片惨烈的死得密密麻麻的前队之後,是空无一人只有树枝碎叶散落的後方。
这些在汉人最後的敢死队中占据绝大部分数量的人,依靠着毛小豆透支生命换来的时间跑向了胡人大军的中路和後方,带着一种虽死犹荣的决心炸响了自己手里的雷火弹,换来的却是和周围的山石树木一起毫无意义的同归于尽。
“你……趁着我们对话的同时……又用了一次……草木皆兵?”
毛小豆知道自己在第一次拆穿拓跋嗣的兵皆草木的幻象的时候,显露出来的确实是真正的胡人,可是之後胡人的前队就压了上来,遮住了他们身後大部分的其他人。拓跋嗣应该也就是在那时借着这些人的掩护重新把後队撤回并改用草木代替,又在幻象被揭露的基础上重做了一次幻象。
“战阵之间,不厌诈僞。德衍,这是你老师的原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毛小豆并没有回答拓跋嗣的话,因为他甫一张口,鲜血比话语更快地涌了上来。
“德衍!”
只有上天知道这俩人怎麽会活成今天这个矛盾的样子。
发下两人之间必有一死誓言的人是毛小豆;为了规避这个誓言,不得不用诡道骗出毛小豆最後的律令术的人是拓跋嗣,而等毛小豆现在因为律令术的反噬到了垂死边缘时,带着哭腔抱紧他的也是拓跋嗣。
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出自于他们自己的意愿,然後被这每一步造成的後果逐渐压垮的也是他们本人。
“德衍!!”
拓跋嗣颤抖着手去接毛小豆吐出来的血,却怎麽接都接不完,明明血是温热的,拓跋嗣却觉得他的四肢百骸冰冷一片。
毛小豆死到临头似乎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倔强,他一头靠在了拓跋嗣的胸膛之上,但这样的动作似乎还不能满足毛小豆。脸上五官都在流血的人挣扎着举起手臂环住拓跋嗣的後背,攀着他的肩膀用力擡起身体凑到对方耳边。
“也好……到最後……我没有背弃我的法……你也没有放下你的刀……”
毛小豆的身体开始抽搐,拓跋嗣对此毫无办法,只好更加用力地抱住对方。这两人垂死相拥的样子,就像是快要沉溺的人死死抓住最後求生的浮木,可是在命运长河里早已失去浮力的两个人,抱得再紧也不过就是拖着彼此一起沉入万丈深渊。
“我们……还是成为了……我们自己……成为了……我们本来就该有的样子……”
毛小豆与拓跋嗣,这两个生来就在不同道路上的人,终究还是沿着他们各自的路走到了尽头,成为了彼此的宿敌。
“你说得对……战阵之间……不厌诈僞……”
一只小小的木蜘蛛从毛小豆的袖子里爬了出来,这只蜘蛛的样子同过去的虎牢关上被诸葛承拿来向拓跋珪演示用途的那只一模一样,原本是诸葛承留下来给毛小豆当纪念的小玩意,在被毛小豆研究了多年後终于用法家的门道重新啓动起来,这会它照着毛小豆的指示从拓跋嗣的後背一路爬到了他心口的位置。
本来以拓跋嗣兵家人的敏锐,这只蜘蛛哪怕动作再轻也不可能不被发现,但现在毛小豆自己的手也攀在拓跋嗣的背上,浑身又在不规律地抽搐,拓跋嗣哪里还会注意到一只小小蜘蛛带来的轻微违和感。
“老师的教诲……我又怎麽会忘记呢……”
毛小豆是说过他们之中必有一死,可那并不代表他们之中只会有一死。同样的,毛小豆身为法家人能用法家的秘术杀人,但那也并不代表毛小豆只能用法家的秘术杀人。
随着一声轻得多的声响,那只木蜘蛛在拓跋嗣的心口处爆炸了。过近距离的杀伤让拓跋嗣脸上惊讶的表情仅仅维持了一瞬,然後他就以抱着毛小豆的姿势朝着一侧倒下。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毛小豆终于也不再苦撑,几乎在头颅接触到地面的刹那,他也一同闭上了眼睛。
这两个天生是宿敌的人,用殉情的姿势抱着共同奔赴死亡。
而死去的毛小豆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耳边却听见有人在喊他“将军”。
那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唤又生生把毛小豆从死亡里拉了回来,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起死回生的部下们和虎牢关将军卧房里的各项摆设时,才明白刚刚只是他濒死昏睡时的一段幻梦。
“我……昏了多久……”
“六天。”
“是吗……关里水源……又不够了……对吗……”
刚醒来的毛小豆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的部下们慌忙来扶,然後有一人发现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毛小豆的鼻血就流到了他一侧的肩膀上。
“将军!!您的身体——”
“无妨……不过就是那些老花样……扶我去祈雨的地方吧……”
“将军,我们投降吧,守军只剩两百多个了,您也为了几口救命的水快要生生被我们拖死了。汉人已经守不住虎牢关了,您也已经尽力了,求您投降或者干脆放弃我们自己离开吧,别为了这个注定守不住的地方陪葬了。”
一个几乎在虎牢关上呆了三十年的老兵此时已是老泪纵横,他不在乎自己死在虎牢关上,却不忍再看着一代人杰的毛小豆生生被他们拖累着一起葬送在这里。
“投降?”毛小豆终于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一出是哪里来的了,“我们还有多的雷火弹吗?”
“没几个了,哪怕我们省了再省,这种关键时刻能用来打退敌人攻城兵力的好东西又怎麽还能剩下。”
“也是……”
毛小豆笑着摇了摇头,自嘲地想自己到底是在做梦,不但虎牢关上剩下的雷火弹凑不够梦里的规模,他爹留给他的那只木蜘蛛也从来没被他研究透过,到现在也依然只是个镇纸的样子放在他的桌案上。
“走吧,还是先去祈雨,我们能再坚持几天就再多坚持几天,後来的事後来再说吧。”
说完的毛小豆就在部下的搀扶下去用律令术祈雨了,那个没法实现的梦也随着他祈雨後的昏迷一起被他抛诸脑後。
而毛小豆不知道的是,仅仅五天之後,他那个不切实际的梦里至少有一点成真了,那就是他和拓跋嗣抱在一起一副殉情样子,在衆目睽睽下他们一起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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