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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走廊里是凉的,花纹的地板砖无时无刻不在透着凉气,推开宿舍的大门听到阳台上的门被风吹动的呜呜声。
舒情争慢悠悠地从床上爬下来,披上件外套,坐到了凳子上。渊顺手就帮她打开了,飘着红油油花的麻辣烫看起来诱人极了。
“快吃吧!特意和食堂的大爷说多加了点辣椒。”渊开始整理桌子,把上学期的一些便签从架子上撕去,然后把那朵康乃馨插在架子上。
“这花好漂亮啊,能给我看看吗?”舒情争不仅看见了花,还看见了渊放在桌上的名片,她端着麻辣烫走过来,先塞了一口午餐肉到渊的嘴里,“这家的午餐肉最好吃了,淀粉少肉多,好吃吧!”
“这个是我回来时,遇到的一个学姐给我的,她自己种的。”渊把名片夹到了自己的笔筒里,然后把乱七八糟地杂物扔进了垃圾桶。名片就算是一晃眼也能看清上面烫金印的公司名字和个人联系电话。
新海满春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在新海做鲜花培育,基因育种的公司其实没多少,而且满春几乎每年都来学校校招,几乎是他们专业最好的就业。农学就业率本来就不高,如果能被校招录取就省去了很多找工作时的麻烦。
早知道自己就不提前回来了,不然拿到名片的就是自己了。嫉妒吗,其实也不是,只觉得自己应该比渊强,凭什么她运气好让她遇上了。
舒情争夸了几句花很漂亮,坐回了自己的书桌,渊乐滋滋地把花拍给了淼,然后打算继续追更昨晚上没看完的综艺。她后来看着综艺在床上睡着了,手机上弹出淼的消息:花是周逸送的吗?没过几秒钟又撤回了,重新发了句:很漂亮。
他希望妹妹看见,又不希望她看见,故作镇定地撤回消息。淼现在在回家的路上,坐着从新海到南安的长途大巴车,他要趁着这几天把家里该带走的都带走,不然推土机一过,什么都夷为平地。
助听器发出低电量提醒,他摸了摸耳朵,把它们摘了下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他似乎比两年前更害怕耳聋,那时候他本就是聋的,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想要听到妹妹的声音,想要听到自己的声音。长途大巴上了高速走得很快,几乎相同的景色在向后倒退,蓝绿色的高速路护栏无趣极了。
后来,他看见江了,是碧波千里的江,光透过天上的云他看见了丁达尔效应。是水从天的缺口掉落江中,波光粼粼的不仅是江水,也有天上的云层。水鸟在光里腾飞,羽翼在云中舒展,身姿绰约地略过水面,搅乱向东而去的江。
他知道,过了这条江就是南安了。
他还未能闭上眼,就感受到了急刹车时车轮摩擦地面的艰涩触感,接着是巨大惯性,让所有人都狠狠地撞在了前排的座椅上。乘客还没来得及叫疼,分分惊恐地大叫起来,淼抹了一把被撞出来的鼻血,也顺着其他乘客的视线看过去。之间司机的脖子软软地往一侧折去,头不受控制地垂在方向盘上,钢化玻璃车窗上一片红白相见的粘稠物体还在往下流淌。
淼听不见其他人的尖叫声,他只觉得司机的样子在无限地放大,占据他的整个瞳孔。时间都慢下来了,明明几秒后的又一次撞击,他却觉得隔了很久。车尾被后车撞上,冲击力让大巴忘情又撞了几米,前车的车尾已经凹陷下去,从里面流淌出鲜红色的血液……
是连环的追尾!
所有人都在尖叫,车上大多都是中年人,女人们捂着嘴尖叫,男人们在起初的惊慌后开始破口大骂。淼看不见其他人了,他似乎都觉得红红白白的东西沾在车玻璃上有些凝固了。他的鼻梁应该是受伤了,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裤子上。
后来他们发现车上不止死了一个司机,还有坐在第一排的两个,撞在了大巴前门的金属扶手上。他还记得自己上车前是想坐那的,因为他有些晕车,不过被后来的两个人赶走了。那时候他低着头,停着那两人骂他没出息,年轻人竟然也来挤大巴车。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骂他,他甚至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恶意有这么大。
如果……如果是他坐在那,那现在死的就是他了……
警车和救护车绵延了好几百米,一车一车地把撞死撞伤的抬走,再把没事的人疏散到跨江大桥的人行道边上。淼下车时腿软了一下,可能是失血有点多,有些出现了重影,站在桥上远远的看见一辆火车侧翻在桥上,接连是五六次的连环追尾。
大桥的限速很高,每辆车都撞地很严重,最惨的是夹在货车和大巴车之间的白色轿车,被装成了一张饼,夹在中间,还好没有爆炸,不然大巴车上的人也将凶多吉少。
淼想吐,他扒着桥上的护栏,看见桥下滔滔不绝的江水心中又生出对于水的恐惧。他在溺水的窒息与血肉模糊的腥味之间挣扎,脑海里不是江水滚滚有漩涡般把她往下吸,就是司机的脑浆和血液,以及软软的脖子……
其实渊也没睡多久,醒来时地方的新闻已经被连环追尾事故刷屏了,一共死了十一个。渊没来由地觉得心慌,她知道哥哥恰巧遇上事故的概率很小,可潜意识告诉她必须要这么做。
渊连滚带爬地跑下楼,连睡裤也没换,她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通讯录,点开指定的号码。几乎是浑身颤抖的,应激使人的血管剧烈收缩,渊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变白,再变紫。电话响了好几声,接通了,她急切地叫哥哥,电话那头沉默着听不见回音。她害怕忽然想起陌生人的声音,或是警察,或是医生,来告诉她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渊看见大团的云从天边飘来,遮住了那地上太阳的亮斑,早春料峭中刚刚滋长的嫩叶不再闪闪发光,一切都阴郁起来,如浸泡在灰色薄雾里。
淼在口袋里找助听器,手忙脚乱地开机,重新开机戴上,先是助听器开机时的机械音,沙沙地响了一阵,就听见手机对面传来呜呜呜的哭声。夹杂着适应频率的电流,哭声富有了一种电音的失真,他慌乱地开口:“周周……周周,我是哥哥,我没事的……”
恍惚地,他能看见她的样子,妹妹已经已经失去了很多,不能够再失去他了。一颗心可以被眼泪浇碎,惊慌失措地不知道做什么任凭血液打湿了他衣服的前襟。淼知道渊现在的样子,心中的苦楚已经打过了失血的眩晕,可都不在她的身边,没办法为她擦去泪水,只能焦急地重复他没事,他很好。是血浓于水的吧,他看着不断向下滴落的温热液体,从刚刚开始流淌出的温热,被风一吹就凉了,他的血没有止住,用手接着已经流了一小捧血,大概是鼻梁撞断了。
“周周,我没事,”他顿了顿,“如果今天是最后一天,可能,我来不及把秘密说出口。”天旋地转之间他觉得天在不停地旋转,连站立的跨江大桥好像都要像一侧倒去,血液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血花散开在石板上,层层迭迭。如果他没那么幸运,他可能已经把最后的秘密带走了,一个不可言说,不被世界接受的秘密。
他知道自己曾经许诺过妹妹什么,他对着梁下的燕子与妹妹发誓,他不会有秘密,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他。每一次他都是胆小的,甚至不敢注视她的眼睛,目光好像能燃到心底,烧灼出一个血洞。淼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他可以看着她长大,嫁人,生小孩,再慢慢老去,平静地度过这一生,而这个秘密也会随着她消散。他只想比妹妹多活一天,不愿让她太难过,也不愿让她太孤独,他很快就去陪她了。
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回走在她的前面,再也不能为她擦去眼泪,无法睁眼窥见她的一生,带着满腔的遗憾走完自己不算太好的人生。他忽然就后悔了,他一定是要说出来的,哪怕是被妹妹讨厌,哪怕她会离他而去,他也应该遵守自己对于她的誓言……
梁下的家燕啊,它们飞去万里外的非洲过冬,再长途迁徙归巢,只为与自己的爱人相守,共度短暂的春光。就算九死一生,但我的天性教会我爱你与归家。
气管里涌出血腥味,夹杂着无力时的沙哑和干涩:“我知道,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哥哥,因为,哥哥好像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你了,对不起。”他没有乞求她的原谅,平静地在陈述一个可怕的事实,一个与她同床共枕多年的兄长,对她有着不同的想法,她会害怕吧。
“周周就算讨厌哥哥也好……”
“但哥哥答应过你,不再有秘密。”
他苦笑着,无力地瘫坐在桥上,背靠着白漆的栏杆,有江水在桥下冲击桥墩时的一点点震颤,他的笑太苦了,是安慰自己的。手机对面沉默了很久,哭声也变成了时断时续的抽气声,淼觉得自己完了,他在等妹妹的最后宣判,那是对他的判决。
助听器在耳中最后一次提示低电量后即将关机,他好像等不到结果了,颓然的闭上眼。他听见妹妹吸了一口气,试图用愉快地声音来说话,在助听器关机前的最后叁秒,他听见了此生最渴望的一句话:“我爱你,傻子哥哥……”彻底关机了,他听不见后面她又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了她也爱他,一切都足够了。
是水鸟在盘旋,张着嘴似乎在鸣叫,灰蓝色的翅膀张开,两根长长的翎羽,是夜鹭。听不见解冻的春风,听不见繁杂的世间,却能听见我爱你。
我爱你。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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