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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柯黎回来,柯遂正在做翻译练习,神态认真,一板一眼。她英语水平接近母语,凑过去看看,发现每个词都认识,连起来却不解何意,不由震惊:“你翻译的都是什么?”
“普拉斯的诗。”
“噢。”柯黎意兴阑珊,挪开脸去。柯遂看她这样子,就想起来贺昀之前说她没有艺术细胞,跟赚钱办事不相干的东西,诸如乐器、文学,死活感冒不起来。不过她还是一有机会就跑去听自己弹琴,专注而投入,在他说“这首曲子献给我的母亲”时开怀大笑。甚至前年,两人去餐厅吃饭。她撂下刀叉,侧耳倾听钢琴师演奏,沉思半天,转头跟柯遂说:“还是我们家宝贝弹得最好。”
但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她的态度以那件事为分界线,前后判若两人,天差地别。至于那件事是什么,两人都假装忘记,无人再提。
反正伪装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的事。
但柯黎不一样,虽然嘴上说“我会忘记的,都和以前一样”,她就是变了。她的疏远和距离都很生硬,像一把僵硬且画好刻度的尺,每时每刻,谨守限度。
她说:“因为你长大了。”
她说:“妈妈不能再把你当小宝宝了。”
她可能不知道。
她越这样,那些浓郁的、恶臭的、不堪的汁液愈发在他胸口累积,越挫越涌,几成巨浪,不将她吞噬便无法罢休的地步。
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乖孩子、一个好人。
尽管大家眼中都是这样。
柯黎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了不到五分钟,又起来,到玄关处换鞋。柯遂注目她耳下晃悠的两滴绿宝石,问:“又要出去吗?”
“嗯。”柯黎头也不抬:“去超市买点东西,正好闲着。”
她以前都是写好清单让阿姨买。
所有的改变,其实都只出于一个原因。
柯遂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也去,家里呆一天了,出门转转。”
柯黎用手撑着门框,将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眉头在轻微蹙起之后展开。一举一动,莫不落入他眼底。
“那走吧。”她仰首对他笑。
临近年关,超市七七八八摆卖各色年货,琳琅满目;声音也五花八门的驳杂,音响循环数十年不变的新年歌曲,不少人携妻带子,在货架之间热闹地穿行。
本来再寻常不过的事,两人却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热闹,不论是以前,抑或现在。
柯黎转头看柯遂,他正推着购物车,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穿梭在路人频频飘来的目光之中。
还是趁早结婚好。她瞥见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正牵着她孩子的手,一字一句耐心教他那些年货的名字。她也想和柯遂像这些母子一样,如此纯粹,如此亲昵。
“柯遂。”她问:“我听贺昀说,他跟你讲订婚的事情了?”
“嗯。”
“本来打算这几天告诉你的。”她从冷柜里拿出一瓶果蔬汁,看背后营养成分:“他先说也好。”
“如果你们结婚,我要搬出去吗?”柯遂冷不防问。
柯黎扣紧眉头,费解看他:“搬出去?为什么搬出去?”
他在冷柜倾斜的阴影中回答:“那是你们的家了……”
“也是你的家。”柯黎打断他,严肃道:“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孩子,明白吗?”
他闷声不响继续推车,并不回话。柯黎叹口气,说:“贺昀他性格很好,也很重视你,我相信你们能相处得不错。”
“那妈妈。”柯遂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爱他吗?”
你爱他吗?爱。这个词在柯黎活过的叁十几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她总觉太空洞,大多可以归为青春期不成熟的情欲与躁动,能被分解为生理冲动、性激素造成的效果,虚假且不切实际。所以她对长期伴侣的筛选,向来与此无关,有着更深远、更明智的考虑。
因此柯遂陡然问住了她,柯黎无言良久,只是说:“嗯……工作和生活上相处起来比较舒服。”
“那这个家为什么不能就只有我们呢?”柯遂问:“我也可以照顾你,现在我已经学会做你喜欢吃的饭菜,了解你的生活习惯,以后我会赚钱……”
“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呀。”她摇头:“我生你,从来就不是为了把你绑在身边。”
她对某些原则总是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瞬间使讨论本身变得毫无意义,亦无继续下去的必要。柯遂难以撼动。但没关系,无法言语说服,他可以诉诸别的方式。
因而他只是抿了一下唇,再未出声。
逛完超市后,两人走路回家。途经小学,虽然周日,但显然在办活动,校门被家长围得水泄不通,路灯下黑漆漆一片。
柯黎忽然记起以前某次,她太想柯遂,不自觉跑到这群家长堆中,跟他们一起等。有个家长搭话问小孩在哪个班,柯黎说他不在这所学校。对方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她后知后觉,窘迫回到车上,连抽两根烟才堪堪压住尴尬。
现在已经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活动结束,孩子们应时鱼贯而出,蹦跳着跑到父母身边,柯黎望着他们,心想柯遂六七岁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她深受感染,扭头看他,破天荒喊出那个弃用许久的称呼——
“宝贝。”
“我们也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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