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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盖
金指环歌:
我出生在蒙古树的汉树枝中,母亲为我取名金指环歌时,大概亦没有料到她这一生会有那样多的曲折,母亲是位最不似蒙古人的蒙古公主,她太明白其父将她嫁至云滇是为什麽了,一个拓土开疆抓不稳的棋子自然需要她这位公主制衡。可这世间本不是只有太阳的,月亮也可以照进世间各处,当云滇的玉文来时,她望着其父将蒙古金文送回她忽得想起了读过的唐传奇里和亲的公主,她想,只要她乖乖地当好蒙滇之月即使其父殁了,也轮不着她殉国不是?段功好吗?没有实权的帝王再坏能坏哪里去呢?段功不好吗?与自己无关不是吗?她嫁的是玉文宝阙更是整个云滇,她是女儿妻子更是蒙古部掷在云滇的一轮月亮。
初见她时,在母亲走後的第一日,彼时的母亲已经选择了外人口中的殉夫。逝者们的诗灵聚在一处,蒙人写汉诗的本就为少数,能有人记下的更是寥寥无几,听闻她出生于母亲殉夫以前凉白又无助,是个被人碾落在尘中碎金一般的美人,我有意与她相识,许是有诗灵恶意嘲讽抑或只是没眼力劲儿的灵待慌忙错言,他们向坐在肉屏上的美人儿唤道:“来了位傲气的公主。”
这使我将头又擡高了一些,吐噜歌,在心里默念着吐噜歌,这个名字与我记性中的母亲一点也不像,她走出来,她面上苍白若雪,与我想象中百姓们喊的“押不芦花”时的春风得意一点也不同,她像是尘与线被迫交织那一种不甘,冬日大雪,像是雪被之下奄奄一息的芦花,云蒙之中的一滴稀薄苦泪,她朝我看了一眼,眼中却不如我的讶异,只是淡淡的让我座下。
我将打量的视线收回一些:“如今母亲已逝,听闻姑娘仍母亲遗留收生之言,特来拜会。”
她眼底露出几丝艳羡:“我是母亲殉夫前所作,我名唤吐噜歌。”
我们拼凑出了母亲的一生,我这才知道母亲竟是走到了殉国殉夫那一步,我惊叹我的存在像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好时光,可她只说从母亲在大喜之日见到段功之时起其父便已经算到了这一步,母亲殉夫不过是想证明其父算有遗漏而已,她碎骨一般地开口道:“母亲写“父王永寿同碧鸡,豪杰长作擎天手。”时便已将自已化作了豪杰之列,她不过是想告诉那只鸡是他在自己掌心罢了。妳我都知道的,她不喜欢公主之称更不喜段夫人之名,她求的,不过是押不芦花罢了。”是了,人有时候当真不若一株草,她被人唤仙草时做的每一件哪怕微乎其微的事带给她的永远比前两种称呼所做之谓大事的快乐来的多。
“金指环歌?”我回眸,撞上她稀薄的眼睛,“後日,妳我一同去民间可好?”我脑海中闪过那个曾经想用和亲阻止战乱的母亲,走到哪里便将希望带到哪里的女子在云浜时是怎样的呢?我应下说好。
那一日,我们飘在云滇路上,听见许多白族娃娃在唱汉家歌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闻见了西街娘娘做鱼时撒下的扎蒙花,看见了东街的文书先生在为蒙古人与汉人写家书与用蒙药开方的医者,望见了初到云滇边塞的蒙古商队。我们用回溯到了蒙古,这才发现这里的人们亦会唱汉家歌谣亦用从云滇而来的药也有人在学白族文字,可与云滇不同的是,他们口中念的是母亲之兄的名字,我们这才明白,她选的并不是段功她抛弃的是只看得见父兄的故乡,她选择死,只为了选择抛去了公主夫人的押不芦花,云片波涛处见的是仙草之作为,雁门深处看的是人之名属。明月照青天时,我想到时流逝去时,我与她在内的六首诗都会消散,我望着那双碎冰的眼睛开口问:“妳说,咱们六个谁会最後走?”她头也不擡地答我:“世人最爱看女子为情所累,母亲从前便说若有一日她去了,只怕妳还可口口相传,一个因为听从了所谓强者的话而选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人,这便很符合世人慕强恐弱之思。”我反唇相讥道:“依我说,如今该是妳才对,一个自我选择做失败还不肯听所谓父亲话的乖女儿,从古至今可都是要被鞭尸踏血的。”她听了也不恼,只是叹道:“若是让母亲来选,她必然不会选我们,可惜啊,世人无非是想踩着她的骨头出一口自己的气罢了,哪里又轮得到她选呢?”我也想,她能选吗?其实是不能的,人们都是选不了的人只有被推着走的份,好在她想做的已经做了,至少她已经在云颠之处留下了自己的月影不是吗?
次日,时流与时限为我们理序,我尽力地压低帷帽,不去看她的眼,那个刚说服自己开始期盼来日的小公主当真是有些无法面对稀薄无力的段夫人。
还未曾达到和解,没料到那会是最後一面。
在时流里我们被理到了後位,无它,人们总是爱看惨烈的对比仿佛只有这样在做对比之事时才能说服自己,总要踩着他山的石头来走自己的路。在时限里,我们被排在了一处,一个诗人最重要的是情感,我们是最为浓烈的两首,若是有一日连我们也消散了,那这个诗人将会被所有人遗忘。
无知无觉的消情将我包围,一种无视嘲讽的眼神看着我们这群姝色之诗,我想她断然不会用这般眼神看人,她眉目虽苍凉但她一直都是我,一直都是那个不管生活在任何地方都会把希望带到那里去的小公主。她一直是我,我也一直是她,模糊中,我听见她说:“世人最爱看女子为情所累,母亲从前便说若有一日她去了,只怕妳还可口口相传,一个因为听从了所谓强者的话而选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人,这便很符合世人慕强恐弱之思。”既然如此,那我便消散妳前面吧。
吐噜歌:
我是蒙古人,即使我出生在云滇之国。
母亲将我写下时她便已经抱了必死之决心,我是没有根属飘浮若云的,旁的诗灵说这是件坏事,可母亲只觉得闲云没什麽不好,它可以在它想的地方幻作一轮明月替自己想照的人照亮一段路,正如她从前在在中庆那般,没有公主没有夫人有的只是押不芦花。可惜,母亲走到那里竟都只是个奴隶,不当段家的奴隶也被所谓父亲当奴当棋,母亲做过的只会被认定是段夫人做的,而不是押不芦花这个人,她看着外头忽地不在意了,毕竟她也终于似唐传奇里的文成那样将自己的月霜月辉洒在了西山大道上。她问自己後悔否,她说对不住但不悔。她殁後,定然是会被人以选弱夫弃强父之名激励人们完成慕强恐弱之思的亦或者被男人们作假想情渲想的,哪怕那种男人连段功也不如。怨吗?不怨的,恨吗?有一些的,不过这世间的安排总要耽误人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的,人与色都只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至少有一刻会有人借着眼前的霜糖与月辉想起自己,如此便足矣。
诗灵们聚到一处,我只一眼就认出了金指环歌,原来母亲当年也曾真心希望过自己能与蒙古的一切说告别,原来她当年是那般光彩夺目自傲张扬,只是那双眼睛里并不是对段功的满意而是对金月撒光的自信。三语诗本就极少姝诗就更是好辨认了许多,别的诗灵打趣我道:“妳与她,属实不像,妳们的母亲走时必然抱有遗恨。”金指环歌吗?我也是知道今天才见了她的,没来由的,我对她有了兴趣却实在不敢问,从前的母亲那样高昂,若是见到我这般,只怕会失望。只听见别的诗灵一声叫喊“来了位傲气的公主。”这句话实在是很衬她,她眼睛亮亮的,发髻放在脑後,珠帘垂在面前也挡不住她眼中绽放的光亮,她打量着我,眼睛中透露出一两丝讶异,似是感受到了什麽,她将视线收回忙道:“如今母亲已逝,听闻姑娘仍母亲遗留收生之言,特来拜会。”我当然知道妳,在民间孩童的歌谣声里在老人口中的欣慰传闻里,妳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熠熠生辉的,怎麽会变成我这样呢?怎麽呢?怎麽呢?
我们谈起母亲生平,我这才知母亲为何最後走到了服毒这一步,她用死换来了做云的机会。她说:“我已用诗灵之身行走了那麽许久,前段日子竟有些消散之势,如今想来不正是因为母亲觉得对不住从前的自己。”我只是让她与我一起去民间,她灵气回流以後拉着我道:“我都快忘了,母亲在蒙古被告知要远嫁时只说希望玉文金印能放在一处大如斗,这样的她知晓了如今的事又怎麽会感到怨恨?她又怎麽会让自己问心有愧呢?所以才有了妳。”我只是笑笑并不回话,我想,不管是她还是我,谁也看不透母亲,我们只是母亲转瞬即逝又久久不消的念头罢了。
那日时流为我们理序,她没有看我,我一开始觉得或许是年少的她不肯接纳如今的她,後来我们被理在了後头时流解释说一因我们是母亲情浓之时二因我们符合世人对流沙中的笑容与眼泪之感,她想在消散在我前头,可我早已与时限讲好我与她要散在一处。我有时也会觉得好笑,他们看的从来不是母亲做了什麽为什麽选,是她跟谁胜了与谁败了。消情将她冲至无知无觉,我凭着一丝怨念将她的尸骨抱起,我们走在时流中望着母亲写的诗们一首一首被人遗忘走在时限里听着未来的日子里说不会有女子写诗的声音越来越大,我那一丝残念快被时限所夺走之际,有个被人唤作鼎堂的人将我们的骨头抽出捏出一个与母亲相似的人,可她不是母亲,她只是一个可以被他们拿去传染给她们的孔雀胆,一个可以被他们拿去让她们刮骨练血成为他们的例子。可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开始想:会有人在历史黄沙里的白骨找到真正的姝色吗?一种没有被墨色涂改过的姝色,一种不用墨色眼眶去看的姝色。没有也没关系,我与她,阿盖与押不芦花,已经勇敢过了,从今以後会飘零的姝色还会有,但她们从来没有让自己悲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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