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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衡几乎被她眼中深切的伤痛刺穿,下意识道:“我是!我也是,我只是……”他怎么不是,他也爱她的勇,爱她的正,爱她的真!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张格死死盯着他:“只是我出身奴婢,不比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贵,所以不配勇、不配正、不配真?”
一滴眼泪越过颤动的长睫缓缓滑落,张格眼中一片冷殇:“我欲脱泥淖,往天上做骄阳。殿下却惧这骄阳太刺眼,要我解释我为何不继续苟于泥淖,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
寒风越过帐帘,卷起古锈熏笼中冷透的炭灰,满地狼藉。
君衡垂目,良久的沉寂无言后,终于抬起泛红的双目,喑哑道:“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无需解释,为什么还要挑破它!
他已经决定放下了,他也不愿终日活在难以释怀的疑心里,不管还有多少疑点和不妥,不管以后再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不妥,他都决心从此只将她看作妻子,看作要一生守护不能背弃的人,他已经将此事放下了!
张格注视着他秀雅的眉目,淡道:“因为我不愿掩耳盗铃,不愿活得不清不楚,也因为,”
她看着他饱含苦涩的双眼,声音也不觉添了一丝哽咽:“也因为没有信任的夫妻,永远不可能走得长远。你或许出于感情、或许出于责任,选择对我们之间的问题视而不见。可是不问不提,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相反,它会像一根长长的刺,慢慢地、一点一点扎进你我的心里。我不愿有一天被它扎得遍体鳞伤,所以我要拔出这根刺!”
“怎么拔?”君衡咬牙,双眼泛红:“你没有证据,又不肯解释,还非把它挑破到明面上,你告诉我,要怎么拔!”
“怎么拔,也取决于殿下。”
张格的脸上的痛和伤忽然都隐去了。她抬步走到军帐正中,拿起一旁的火铗和火石,添上新炭,将熏笼重新燃起。橘红色的火光透着暖意,好像能让贯穿冬日冷气的心肺少一丝凉寒。
张格盯着跳跃的火焰,语气平和:“其实,你之前说我无畏,这话并不对。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我怕冷怕饿,怕痛怕穷,怕老鼠、怕蛇、怕飞虫,更害怕这世间的恶。很多时候,我只是不能怕,不敢怕,而自从在孟津渡听到你们的话,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她把双手贴到熏笼泛着青锈的铁网上,感受着僵硬红痛的双手慢慢回暖:“你说你早已决意放下此事,将我当妻子看待,但其实你不是。你只是想将我关进笼子里,像一只鸟一样养起来。”
这话实在难听,君衡忍不住辩解:“我从未这样想过,便是疑心最盛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你。”
这是真的,当初上官季仙问要不要将张格抓起来审讯,君衡几乎是在想清楚之前就本能地抗拒了这个选项。
张格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说你要伤害我,也并不是要怪你。你的疑心一直没有尽消,你的身份又注定不能冒险,你的责任感又迫使你必须善待妻子,所以权衡之下,你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关起来。”
这个关并不是真实的关,而是断绝一切张格能接触到君衡身边之事、身边之人的可能。
这些日子,除了上官季仙,张格几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君衡身边的任何人。在卢府,伺候她的全是不认识的卢家婢女,保护她的玄甲军都在外围,只有上官季仙能与她接触。
而作为王妃,除非君衡连内务都不让她打理,不然她一定是需要人的——所以君衡给她找来了卢春,一个绝对不清楚东宫旧事,绝对接触不到君衡身边事的帮手。
君衡哑然,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回头细想,他虽然没这么想过,但还真的是这么做的,竟无法反驳——他确实一直在防备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
“我……”
君衡身上确实牵系着很多人的前程。他曾经在东宫的部下臣僚,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弟妹们……还有他的母亲。他纵不为自己保重,也要为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和前程保重。
而张格的身上又确实有疑点未消,不只是性格,还有字迹。张七娘在掖庭留下过许多笔迹,可是自从她嫁作幽王妃,君衡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字。但即便是现在争吵起来,君衡还是在避免提起这一点——因为……这很可能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点。
君衡知道这话在她听来可能很像借口,可此时也只能这样说:“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没想到张格竟然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说了,这一点上我并不怪你。”
比起因为一点猜忌就将人或杀或囚的变态,只是将她好好养起来,不让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对一个上位者来说,真的很仁慈了。
“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只笼中鸟雀,哪怕锦衣玉食,我也不愿意。”张格离开熏笼,一步一步走近君衡,抬头望他:“殿下,我这样说,你可能又要疑心我不像奴婢,或是有什么目的了,可我还是要说。若你我还想做夫妻,还想好好走下去,那我们就要将这根刺拔出来。而拔不拔,决定权全在你。”
君衡垂眸望她,还是那双清凌凌的眼,却带着以往从未见过的锋锐,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拔如何,不拔又如何?”
她笑了,笑得那样平和淡然:“殿下若想拔,那从此不管我身上有多少地方与你想得不同,与张七娘不同,你都不能再疑我忌我,必须全心信任我。你要让我知道你的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我,自然也会全心全意信赖你,我们同心同德,一起去走未来的路。”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君衡却突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如果我……做不到呢?”
“若殿下做不到,或是不想拔这根刺……”张格心里一酸,两行清泪突然冲出眼眶,在秀美如玉的面颊上缓缓蜿蜒,笑中带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出身卑贱,秉性刚强,不驯礼教,实在不堪与殿下为配。还请殿下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给我一条生路,放了我……与我和离吧。”
……
第35章
藩镇有危险!
魏郡,魏博节度使薛城义府邸。
薛城义将手中密信移到蜡烛上方点燃,烛光轻晃,映出男人带着沉思的锋锐双目。
手下王团练使语气焦灼道:“使君,此事太过冒险,那幽王的封地在幽州,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我们何必去做刘延道的马前卒,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手下刘司马却道:“这话错了,河北三镇自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看先前张长德的下场,就知那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次突然把幽王安排到幽州,难保不是想效仿怀安郡王之前干的事。若真如此,等刘延道覆灭,幽王收回幽州权柄之日,也必是咱们魏博大难临头之日!”
说话这人是魏博的行军司马,掌着军籍符伍、号令印信,权柄更在副使之上,也更得薛城义信任。是以刘司马一开口,其他人互相看看,都闭上了嘴,等着看薛城义的意思。
但有摆他的,自然也有不摆他的,比如副节度使季安:“刘司马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张长德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在成德行事太过,嚣张跋扈不敬朝廷就不说了,竟还敢公然扣下要上缴的赋税,圣人岂会不怒?咱们魏博对朝廷可一直是恭恭敬敬的,使君数年镇边,军功卓著,魏博百姓安居乐业,又不像成德那般被张长德祸害得民不聊生的。圣人闲着没事干了来为难使君?没了使君,这东线的边防怎么办,难道交给高句丽打秋风不成?”
季安这番话说完,薛城义凝重的面色回转了一些,屋里众人沉重的心情也略放缓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张长德。虽说使君的脾气性子傲了些,但他既没有私扣税赋,也没有祸乱百姓,立下的又都是实打实的军功,皇帝没事儿找他们麻烦干什么?
再说了,朝廷设立河北三镇是为了屏藩东北。现如今西北的东突厥虽灭了,可东北的契丹却日益兴盛——这才是真正狼子野心的人呢!
季安见薛城义面色放缓,心中得意,轻蔑地看了一眼刘司马,又道:“再说了,这幽王和怀安郡王怎么能一样?怀安郡王当时还没出长安就已经封官赐爵,光是‘护送’的兵马就带了五万,光明正大就是来收权的,根本不用藏着掖着。那幽王呢?一个废太子,被圣人厌弃不说,连护送的人马都只给了五十个。听说不但没封官职,连个采邑番户都没给,光杆一个,他拿什么收权?”
薛城义点头,这也是他犹豫的一点。若幽王当真只是被遣放幽州,并没有别的目的,那他轻举妄动就成了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幽王虽是废太子,但却是坐了东宫十年的嫡长子,听说那长安城里现在的形势也复杂得很,幽王以后到底是个什么前程,且还不好说呢。这样的身份,他们魏博纵不能与之交好,最好也不要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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