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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闭上眼,黑暗中便总浮现出那张脸、那双眼,一如名导的运镜,惊心动魄。
夜晚的空气清凉湿润,蒋贺之坐进大G,开启敞篷,将盛宁送进了一家社区医院。
医生在电话里通知盛宁,他的母亲近期频频发作癫痫,刚刚又抽搐上了,甚至还突然停止了呼吸,他们正在为她进行急救,希望他尽快赶来医院,免得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万幸,当盛宁赶到时,病床上的女人已经恢复了生命体征,正带着呼吸机,安稳沉睡——盛宁的母亲叫甘雪,即使已经病成这样,还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必是绝顶的美人。
一路揪紧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松懈,病房外的盛宁早已力尽,仰头倚靠在墙上,身体微抖,久久地闭着眼睛。
蒋贺之则站在他的身边,一直默然望着他。
直到医生走近,盛宁才慢慢睁了眼。自打头一回见面,蒋贺之就发现了,这人的眼睛长得实在犯规,永远水气氤氲,上挑的眼尾自带妩媚的薄红,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医生说,癫痫频发可能是由颅内感染引起的,确认后需要再次切除他母亲的部分颅骨,但他们医院没有动这种大手术的条件,还是尽早联系转院吧。说罢,留下一句“今晚你最好还是多陪陪她”,走了。
差不多又观察了一个小时,甘雪能够脱离呼吸机了,便又被转回了四人一间的普通病房。盛宁坐在母亲的床边,蒋贺之坐在盛宁身边。待确认母亲的情况完全稳定,他又向陪护的阿姨交待了几句,才放心离开。
仍是蒋贺之开车送他回家。盛处长本就话少,经此一遭,更是彻底沉默。耳畔只有风声聒噪,静得教人难捱,还是蒋贺之先开了口:“对了,白天我忘了跟你说,那个B级逃犯庄奇逮着了,用的就是你的法子。先经过研判、蹲守,大致确认了他的活动范围,然后便由人乔装成烟农就地贩卖烟丝,没想到才第二天,他就真出来买烟了,窦涛他们一拥而上,直接将人按倒在地,抓了回来。”
盛宁“嗯”了一声,意料之中。
蒋贺之又问:“上回你说你曾经历过一场车祸,就是发生在长留街第一轮旧改的时候?”
盛宁又“嗯”了一声,再无后话。驾驶座上的父亲盛尧当场身亡,副驾驶座上的母亲甘雪成了植物人,姐姐盛艺在北京读书逃过一劫,而他独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深度昏迷了整整六个月才醒过来,却从此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那场车祸最终被判定为意外,盛宁并不想追忆那样的惨事,又把话题引回了韩恕的案子,“我怀疑颐江公馆里发现的那笔钱,就是当年长留街改造拨下的部分征地款。那些黄金应该几经人手,却只让我们在上面提取到了一枚右手拇指指纹,经过比对,不是韩恕的。韩恕背后一定还有别人,从目前的线索看,那人很可能就是李乃军。”
蒋贺之没接这话。亲妈差点去世,这人居然还有心思走一遍案情。拼命拼到没有了人味儿,在他看来,无论公安还是检察,到底只是一份工作——即使这份工作听上去比一般的工作神圣一些。
“老书记出了意外,都以为是方兴奎接他的位置,结果却空降了一个洪万良,可能省里已经意识到洸州的水太深,急需新鲜血液。”盛宁顾自说下去,“其实洸州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胡石银、洪兆龙就是黑社会,但他们身后有保护伞,这么多年没人动得了,也许这次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做到哪一步?”这么多年都没人动得了,说明一旦有人想动,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仗,蒋贺之试着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调笑道,“盛世安宁?”
盛宁像是没听出对方在开玩笑,想了想,竟真认真地回答:“天下无贼。”
“‘贼’字怎么解释?”
“两个解释。”盛宁淡淡地说,“一是聚啸民间的‘悍匪’,二是误国误民的‘国贼’,胡石银、洪兆龙是前者,韩恕、李乃军之流是后者。”
“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你那个老同学就不简单,”蒋贺之想到了二哥那声“撩动群众斗群众”,不禁皱眉道,“他挑动长留街的村民去告李乃军和洪兆龙,说的正义凛然,我看不过是想借刀杀人,铲除竞争对手。”
盛宁当然知道廖晖的心思不完全单纯,本来浸淫商海的人也不可能完全单纯,但他仍愿意替他辩解:“水至清则无鱼,商场如战场,只要不触碰底线,在商场上使些手段、耍些心机,无可厚非。”
蒋贺之本想告诫盛宁:人这种生物有个劣根性,堕落容易攀登难,底线只会越来越低,一旦试图挑战,就终有突破的一天。然而这番话实有“交浅言深”之嫌,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再看这位盛处长,话里话外都在维护自己的老友,心中更莫名有了一丝酸意,于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不过你那个老同学对你……倒是很不错。”
盛宁微微颔首:“大学那会儿,我们关系是不错。”
蒋贺之暗暗腹诽:还真是迟钝的直男。他不是直男,自然一眼能分辨出廖晖眼里的不是友情,不过当局者迷,他一个旁观者也没理由替他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接着又问:“所以这些举报材料,最后谁来受理?”
“我们反贪局局长,”盛宁道,“他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项北是吗?”蒋贺之说,“听说都快跟你们的‘公诉之花’结婚了?”
“这你都知道?”盛宁诧异。
“我们队里的老何是个包打听,你们检察院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只有一个信息他透露错了,”说到这里,蒋贺之不禁促狭一笑,偷偷瞥了身旁的美人一眼,“老何说,市检最美的那朵花是‘反贪之花’,还想托人介绍给我当女朋友。”
“同事们私下开的玩笑,”盛宁也知道自己有这个绰号,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我平时太严肃了。”
何止太严肃,完全是一点风情不解,只不过,偏就有人“无情也动人”,尤其在这洸州光怪陆离的夜里,好好睇。这么想着,蒋贺之突然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拧了一把盛宁清瘦的腮帮。
“你——”对方下手力道不轻,盛宁猛地吃痛,惊愕地瞪眼,腮上也泛起了难得的一抹红。
“居然会痛?”蒋贺之笑出一排洁白齐整的牙,继续平稳开车,“我还以为你车祸落下了后遗症,真的面瘫了。”
“痴线。”这人终于不再是完全无晴无雨的模样,一贯的冷腔冷调里都含上了一丝怒意,“好好开你的车!”
“这社区医院也太简陋了,刚刚那医生也说,他们没有进行大手术的条件,”蒋贺之想当然地问,“为什么不送你妈去钟山医院呢?钟山医院的昏迷促醒科全国首屈一指,而且上回你也看到了,那边干部病房的条件多好。”
“大哥,也许你的家境还不错,”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一天就抵得上洸州应届生的平均薪资,盛宁都快被这声“何不食肉糜”气笑了,他看了看方向盘上的三叉星,反问道,“可我只是一个出生普通家庭的普通公务员,怎么负担得了一天3000的干部病房?”
一声“家境还不错”令蒋贺之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人居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送走盛宁,回到晶臣酒店,蒋贺之却是一夜辗转。
只要闭上眼,黑暗中便总浮现出那张脸、那双眼,一如名导的运镜,惊心动魄。
一定是“何不食肉糜”太过无礼,他思绪万千,唉声叹气,最后决定补偿。
蒋贺之从床上爬起身,给一个人打去了一个电话——蒋继之这几日回香港,特意交待了洸州这边常驻的一个副总钟应元关照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钟应元四十出头,却是晶臣里第一批从香港到内地开拓的元老,能力不算出众,但极擅逢迎。听见蒋贺之的声音,他立马一口一个“三少”,用一种谄媚得过了火的音调问:“三少,你那天说要换车,说要能敞篷,又要大空间大骨架,我就直接联系他们德国总部给你调来了这辆,你还满意吗?”
“凑合。”蒋贺之说,你替我去钟山医院安排一间gao|干病房,我一个朋友的母亲需要入住。他仍想保留这份难得的“神秘感”,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别透露我的身份,就说钟山医院有个针对植物人康复的临床研究,所有住院费与治疗费全免。
收线前,那头的钟应元突然大胆提了一句,说快到8月22号了,二少希望你今年能够回家,还说四少也特地从加拿大飞回来了。
蒋贺之没回话,直接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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