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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合置地在湄洲也有分公司,盛宁与覃剑宇搭档跑了一趟,接待他们的是个叫胡予桦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任分公司总经理。听介绍,他是胡石银的远亲,受这位远房叔叔的照拂才年纪轻轻就担了要职。但从样貌上看,此人梯形脸,眯眯眼,豁口爬牙,跟那一头银发、风度翩翩的雅匪委实相去甚远,看来确实是“远”亲,都远到海角之外了。
胡予桦将两人引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盛宁却不落座,而是踱步其间,四下观瞻。胡老板的办公室独占大楼顶层,宽阔气派,内部装修得半中半西,金碧辉煌,门口伫立着两只半人高的青铜独角兽,迎面一张中式紫檀茶桌上,却静静蹲守着一只鎏金貔貅。在一派以金银两色为主基调的装饰与设计中,也有几株显眼的绿色盆栽点缀,但不是招财进宝的发财树,就是节节高升的富贵竹。盛宁还发现,一面书架几乎铺满了朝窗的整面墙壁,上头有成排的好年份的茅台酒,有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证书与奖杯,还有一张胡予桦与洪兆龙的双人合影,背景好像是哪一届粤东省杰出企业家的表彰大会,两个男人共执一张大红证书,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怀。
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放置在了整面书架的最显眼处。
见盛宁一直凝神盯着这张照片,胡予桦赶紧走过来,将照片底朝天地反扣在书架上,尴尬笑笑:“盛检,您坐您坐。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细,我以我这么些年的商业信誉向您保证,绝对都是实话。”
三人落座于那张紫檀茶桌前,舍了不必要的寒暄客套,盛宁开门见山,道:“我们是为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来的,我这边接到举报,这个工程名义上由洸州城桥集团承建,但通过层层外包之后,实际上的施工方却是你们美合置地,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胡予桦叹了口气,真就如实答道,“94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刚到洸州投奔我叔,这个工程是当时美合置地手头最重要的项目,所以公司里资历老一点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说到这里,此人猛地一拍大腿,“瞧我,怠慢了!两位领导这个时间肯定还没吃饭吧,要不我让秘书去隔壁的新城记订一桌吧,这晚了就订不上了!我们湄洲是小地方,不比你们洸州繁荣发达,但这家饭店是香港老字号陈记的大师傅开的,他最擅长粤菜西做,这菜品是真有特色——”
“胡老板不用瞎忙活,”覃剑宇扭头看了盛宁一眼,又冲身前的胡予桦冷声道,“我们不在这儿用餐。”
“两位领导不用客气,我这就让秘书订餐,我们一会儿边吃边聊。”说着,胡予桦就面朝办公室门外,扬声叫唤秘书,“曼迪,曼迪!”
“真的不用,就这儿聊吧。”盛宁轻咳两声,以目光制止了这位过于殷勤的胡老板,又微笑说,“我们老祖宗都说‘朝实暮虚①’,何况不把这案子聊清楚,再有来头的大厨,也食之无味。”
眼前两位反贪局的领导,这位覃局自是龙胆虎目气场逼人,可胡予桦却觉得,这位看上去病殃殃的盛处长,轻言软语间,却更有一种叫人悖逆不得的摄人气场。眼见打不了岔了,他只能挥手让匆匆进门的秘书又匆匆退下。覃剑宇便接着问:“城建档案馆遗失了当时大桥建造的全部工程档案,你们这边应该还保留着吧?”
“唉,我们这边也没留着。”说话间,胡予桦眼珠慌张一瞥,而这极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也没能逃过盛宁的眼睛。他蹙一蹙眉,问:“这么大的工程,你们居然不留存档案?”
胡予桦回答道:“这种分包工程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我叔不想留着也情有可原,只是谁也想不到十来年后的今天,竟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你说谁也想不到?”哪儿哪儿都找不到工程档案,还真就“死无对证”了。覃剑宇冷声又问,“可我们受理的举报还说,是美合置地当初施工不当才导致了这起严重的大桥坍塌事故,你认为,有这回事吗?”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闻言,胡予桦抓耳挠腮地作出一番为难状,片刻才答,“那时美合置地起步不久,还没如今这么大的规模,要担下这么大的工程本就困难,何况还要从中挣钱,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从张宇航的举证来看,在分包合同上签字的就是胡石银,且当时美合置地的法定代表人也是胡石银,这人的一番话就等于给这位叱咤多年的胡四爷定上罪了。案件推进得过于顺利,覃剑宇一敛剑眉,索性就把话挑明了问:“所以,你认为在爱河大桥的建设过程中,你叔叔确实存在偷工减料、不按照工程设计图纸、不按施工技术标准施工等等问题?”
胡予桦皱眉沉思,好一会儿又叹出一口浊气,道:“虽然真的不想这么说,但不管出于主观意愿还是客观条件,当时的美合置地要完全按照标准建造爱河大桥,几乎是不可能的。”
盛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着这个梯形脸的男人,目光又冷又静:“你说你受你叔叔关照才有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那番话就等于指认了他犯有安全生产事故罪。大桥坍塌已致多人死亡,直接经济损失难计其数,而在香港回归十周年这个特殊日子里,这起事故造成的政治影响更是极其恶劣,综合这些条件,你叔叔一旦入罪,是要顶格判刑的。”
“我……我也不那么懂法……”胡予桦眼神闪烁,嗫嚅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胸膛道,“不过,即便不懂法,为了国家与人民,我是不惜大义灭亲、叔侄成仇的!”
盛宁微微一勾嘴角,道:“我没有问题了。”
“我还有问题。”在覃剑宇的要求下,胡予桦又让秘书送来了分公司的相关资质证明与近期其它一些工程合同。待一一验证没有问题后,他们也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美合置地的分公司,盛宁不急着回社院,却要求覃剑宇载他到相距不远的缎江岸边。八月的粤地向来闷热,但台风“罗布”即将过境,天气预报也说了未来几天全省雷雨频密,江边气温更低,江风如刀,刮得人近乎踉跄。
盛宁面朝怒号的江水,微微蹙眉,连连咳嗽。目极之处,一块块灰扑扑的云团在江面上层叠起伏,既似田垄也像波浪。这是所有粤人的母亲河。千古多少风流事都发生于缎江之畔,再由这一江春水传颂于全国。
可这样一条母亲河,转眼就吞噬了二十五条人命。
此刻江上航运恢复,江边哀嚎停息,唯有大桥仍断在那里。在事故责任彻底落实之前,理应暂不对大桥进行修复,但专案组的那位严院士已经带着手下几位桥梁专家一同评估过了,认为大桥修复只需重建桥墩,最快四五个月就能完成。两市领导的意见也是希望尽快定案,尽快开始修缮工作,毕竟爱河大桥一断,连接洸湄两市的这条最重要的交通通道也跟着断了,后续的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停好车,覃剑宇迎着瑟瑟江风走过来,劝盛宁:“这两天天气冷得不正常,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回社院吧。”
盛宁突然开口:“你觉得那个胡予桦的话可信几分?”
一听这话,覃剑宇眼光顿然发亮,反问道:“你觉得呢?”
“一分都信不了。”盛宁淡淡道,“胡石银与洪兆龙已经翻脸,如今美合置地的当家人是洪兆龙,他岂会容胡石银的亲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事,还担任分公司总经理这样的要职。”
覃剑宇虽不甚了解这新湘军的内部斗争,却也从胡予桦的态度中窥见出了一丝异样,点头附和道:“是的,他这从头到尾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哪有侄子一门心思要给自己的叔叔定罪的?比起大义灭亲这种不合常情常理的行为动机,我更相信是利益驱动这样的人之本性。”
盛宁又道:“去年湄洲政府曾拨专款修复爱河大桥,但从目前的信息与反馈来看,当时交通运输局的修缮方式过于简单,只用沥青和防水材料涂刷了桥面的裂缝,而我拿了《缎江晚报》记者所拍的桥面与桥梁损伤照片,咨询了上海某位设计院的教授。他虽表示未亲眼对大桥进行过勘测,不敢打包票,但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程度的损伤必须重新铺设桥面面层并进行其它更深度的修复。”
“可就算没有进行深度修复,”覃剑宇还是不太相信盛宁的推断,“仅凭这些裂缝、这些损坏就能造成这样一座跨江大桥的垮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停顿一下,盛宁道,“像这样严重的工程事故,通常都由多种原因综合导致,比如设计上的细微缺陷,比如桥梁构件的疲劳破坏。我们寻求真相,不只是为了惩罚犯罪,而是要引以为戒,避免这样的人为悲剧再次发生。”
“盛宁,我可提醒你,你若坚持这个观点就等同于指认湄洲交通运输局存在贪腐问题了。”覃剑宇也是常年扎根反贪一线的业务尖子,几乎瞬间就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意,想了想,也道,“不过他们也确实可疑。孙处长曾从国外订购过一套价值数百万的大桥防撞系统,可这回大桥被巨轮撞击,那套系统没有发挥出一点应有的作用。”
“我来湄洲之前就联系过《缎江晚报》的那位记者,他说大桥其实不止一次被船只撞击,他本想深度揭露此事,但稿子还未发出就收到了人身威胁,也就不敢再出声了。他还说,关注到这件事的记者不止他一个,但不知道是否跟他遭到了同样的威胁,他们也都没有选择继续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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