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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还那样,吵吵闹闹半辈子了,离开一会儿倒受不了。女儿呢,不太争气,大学毕业了也不找工作,尽跟朋友瞎晃荡,说要体验踏进社会前最后的幸福人生。”老沙无奈地摇摇头,问,“你呢?”
“进去的第二年,老婆就带着儿子嫁去国外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一身轻。”
“你倒好,无牵无挂一身轻,就给别人惹麻烦?”短暂叙旧之后,老沙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干个局长也不容易,上头有领导,下头有百姓,上面千把刀,下面一颗头,很难,真的很难……”老沙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语气也是嗔怪的,“老邹啊,我再难一年就能退休了,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整了这么个大麻烦。”
“真不好意思,”仿佛说的不是一桩杀人案,还真是一个大麻烦,邹树贤又歉疚地笑,“我出来后也听说了,你现在有个绰号,就叫‘沙很难’。”
“别把我当局长,就当一个老朋友吧,”对方不是存心讥讽,老沙也不介意,道,“跟这案子有关的,只要你愿意讲,我都愿意听。”
然而邹树贤没跟他谈案子,倒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小时候,我们农村的那类木质平房很容易招蚂蚁,有时蚂蚁窝就在院子附近,吃东西稍不注意就会引过来,爬来爬去的,特别招人烦。我奶奶教了我一些偏方,用大蒜花椒白醋制成混合液,一喷就赶走了。可我总想一劳永逸,找到蚂蚁窝,灌进开水全都烫死。我奶奶知道后很严肃地批评了我,她说,以强大毁灭弱小就是作孽,她还说,蚂蚁其实比人的优点还多,虽渺小却顽强,它们无怨无悔辛勤求生,在危难时也能奋不顾身团结互助……后来我又去看了那只蚂蚁窝,大部分蚂蚁已经被开水烫死,但也有那么几只,竟抱着团儿,艰难地活了下来……
“‘合群的喜鹊能擒鹿,齐心的蚂蚁能吞虎’,”邹树贤用一句农村谚语为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画下句点,他说,“也许这几只蚂蚁豁出命去,也能斗一斗大象。”
其实在得知这位老朋友是真凶前,亲身参与整件咸晓光案、熟知前因后果的沙怀礼就已经明白了。像故意杀人这类的公诉案件需公开审理,何况这样一件一开始就闹得满城风雨的案子,开庭时必有媒体旁听,必受全国关注。很显然,在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的绝境中,这个凶手终于有了机会能够面向所有媒体,吐露一桩旧案的实情。
“值吗?”老沙十分感慨,都不忍再看这位老朋友的眼睛了。不管舆论最后如何走向,即使确定了他有不可不为的隐情,他邹树贤是刑满释放累犯从重,连判个死缓都不可能,而是枪毙定了。
“一官来此几经春,不愧苍天不愧民。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在国旗前宣过誓,我做到了。”对枪毙的结局早有准备,邹树贤特别平静地笑了笑,反问眼前这位大局长,“老沙,你做到了吗?”
这双平静的、坚定的眼就像刀子一样剟在他的脸上,老沙被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他起身便走。
在邹树贤提出这个大胆又疯狂的计划前,冼秀华刚刚接到了金乌名城是违建的通知书。这意味着她用一生心血换来的房子将被强拆,她也将带着女儿流离失所。
先是两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悄悄地合计了一下:这么干,最坏的结果就是仍然无法翻案,但那一百万的意外险赔偿金,也能让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女后半生有个保障。
于是趁三个人同坐一桌的机会,他们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冼秀华。
冼秀华起初坚决不同意。
她跟咸宝生之间没有那些村民口中的腌臜事,或许有一点同病相怜与惺惺相惜,或许在这些年互相照应的过程中,差一点真就萌发出了一点异样的感情,但这把年纪了,又都背着血仇,哪里还顾得上。
冼秀华其实恨过咸宝生,身为一个母亲,她当然会恨凶手的父亲。但当自家男人“意外”溺亡后,一直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女人突然大悟,一个一穷二白的老农民,哪有这样颠倒黑白、毁尸灭迹的本事?
“老妹,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你……”风忽急忽徐,雨忽大忽小,农村的夜总是静得蹊跷。咸宝生对桌对面的女人说,“晓光出事那天本不该一个人在家的,他刚从医院回来,还发着高烧呢。可我偏偏鬼迷心窍,就想着打这样的官司要花好多的钱,非要出去找老乡借点钱……临出门的时候,晓光已经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了,还睁开眼对我说,爸,我是冤枉的……”
这是父子间最后一句话,咸宝生抱憾终身。
此后便是十载申冤路,他找公安,找检察,找村委会,甚至找媒体……可公安检察开口闭口要证据,村委会只会敷衍地把他撵来又赶去,就连媒体都对一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的旧案不感兴趣,那个被毁了容的女孩儿多可怜?没人愿意冒大不韪,替一个小恶魔翻案。所有办法他都试过了,可文件丢失、证据凐逝,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
窗外仍是沥沥的雨,一只渺若尘埃的蚂蚁艰难地爬上了窗框,可一滴雨水就把它困住了。它挣扎,失败,反反复复,从头再来。
“昨天我又梦见我们晓光了,这些年,我几乎天天都能梦见他……他还是生前那个样子,可我却已经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儿子的音容笑貌又临眼前,咸宝生用一只黝黑油垢的手拭了拭眼睛,忍着泪说,“我问他,晓光啊,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你怎么不去投胎啊?我说爸爸老了,爸爸没用,爸爸真的没办法帮你申冤了……你还是早点投胎去吧,记得这回投个好人家,别再赶上这么没出息的一个爸……可晓光他还是在那里,他还是喊我‘爸’,他哭着求我说,爸,可这条轮回路,我想清清白白地走……”
借着一盏昏灯遮掩,冼秀华任两行泪无声息地流干净,然后她用帕子擦了一把脸,坚定地许诺,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忍得住。
深夜的监室里,她躺在大通铺上,将洗漱时偷偷从塑料梳子上掰下来的一根梳齿取了出来。被子成功挡住了监控,她小心地将那尖细的梳齿从指甲缝隙中插了进去——
太疼了!十指果真连着心,连心脏都疼抽抽了。
然而女人忍住了钻心的痛,愣是没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异常,自己给自己上了个酷刑——她咬紧牙,猛地用力挑动肉里的梳齿,竟真的把自己的指甲拔下来了。
为免被人发现,她将一片片指甲吞进腹中,将血淋淋的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吮了一吮。然后她又向后翻折着手掌,垫在自己的臀下,借助身体的重量与一颗狠硬的心,硬生生将几根手指反向折断了。
从头到尾,她一声不吭。
打认罪起,冼秀华表现出的愚昧和顺服最大程度地消解了那些人对她的戒心——她也确实是一直故意这么做的。
直到她看见了那些记者的镜头。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我是冤枉的!”于是她拼尽全力挣开了民警的束缚,冲着那些象征希望的镜头喊出来,连带着那个苦命孩子的份儿一起喊出来,“我是冤枉的!”
我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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