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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州松了松站稳的马步,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她已然酸麻的腿,微笑着望向汹涌而来的人潮。
纪春山、桐君、留在城外的张翠娥与众兵士、放羊的小羊倌、浑身浴血的太监宫女、满脸自豪的逃难百姓……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都如同跃动的、燃烧的火焰,把赵明州刚刚冷却下来的血液又灼得暖烘烘的。
“明州,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受伤!”桐君拽着赵明州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让赵明州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我没有事,你们呢,有……有伤亡吗?”
桐君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我们死了五个姐妹,伤了十二个……”
“宫人们也有伤亡,死了近二十个人,重伤的也有十数个,只怕撑不过今夜了。”纪春山紧跟着道。
赵明州将目光投向负责第二道城门的百姓,他们笑得最为开怀,面上未干的血渍也没有影响他们胜利的好心情:“多亏了赵将军的妙计,那帮鞑子困在羊群里的样子别提多狼狈了!”
“是啊是啊,就跟割麦子似的,一刀一个!畅快!”
赵明州看着那一张张被命运磋磨过的满是风霜的脸:“我记得……你们有六十二人……”
而现在聚在面前的,不过二十。
许是赵明州的神色太过黯然,其中一名嗓门颇大的妇人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男人,两人大声大气地开口道:“庄户人命贱,平日里饿死、冻死的可比这会子多呢!”
“是啊是啊,去年这时候,城外闹饥荒,没满月的娃娃都被煮了吃……”
男人的腰腹处挨了一手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污了大将军的耳朵!”
他们声音大得跟敲锣打叉一般,一口一个大将军,却像喊着自家的闺女,听得人心里发颤。
赵明州眉
头一拧,蹲下身来,像拖拽一只死狗一般,将一滩烂泥的哲依图扯了起来。
哲依图的傲气已经被打磨平整,再无棱角,可依旧咬紧着牙关,不允许自己露出分毫颓色。
赵明州的脸离他那般近,近到占满了他瞳仁全部的空间。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酝酿着世间最滂沱的愤怒。她紧紧攥着哲依图的领口,眸光闪动,半晌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只骂出一句:“狗杂种。”
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哲依图的眼神彻底涣散了。
他还记得,数月之前,宁波府六狂生起义,负责平叛的巴图鲁鳌拜【1】,就曾被一个汉人狠狠摆了一道。
鳌拜的汉语水平和他不相上下,因此他并不理解那小小的汉人竖起中指的含义,也不明白“狗杂种”三个字究竟代表什么,但鳌拜有一个哲依图没有的优点——不耻下问。
鳌拜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关在军中的一名汉人俘虏,那俘虏大睁着眼睛听完,爆发出一阵震天铄地的大笑。他虽然被绑在刑具之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还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晃得整个刑具都嘎吱作响。似乎在那一刻,巨大的快意让他遗忘了肉身的痛楚,甚至让他得以羽化登仙。
没有人敢去制止这名狂笑的俘虏,连鳌拜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得喷出了一口带着腐肉的血沫,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笑,叹息道:“骂得好啊,骂得好啊!”
他用那双充血的双瞳死死盯着鳌拜,一字一顿道:“她叫赵明州,对吧!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赵明州!抱憾终生啊!老夫抱憾终生啊!”
鳌拜气急攻心,将那名俘虏凌迟处死,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那名叫做黄道周【2】的俘虏还在笑着唾骂:“狗杂种,狗杂种!”
这三个字,不仅让鳌拜一个多月夜不能寐,受尽了嘲讽,也让赵明州的名字传遍了满洲八旗。
所以哲依图当然知道,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哲依图发出一声崩溃的嘶嚎,他似乎看到了血淋淋的刑架,而此刻承受着凌迟酷刑的人却不再是黄道周,而是他,满洲勇士哲依图。
四周的喧嚣与嘈杂,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汉人,此刻满脸兴奋地围在刑架四周,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笑容,发出麻雀一般令人厌恶的叽喳声。
那让他深恶痛绝的三个字,从他们不断开合的嘴里蹦出来,如同一柄尖刀,一下又一下,剜进他的肉里,将曾经属于他的荣耀,挫骨扬灰。
——狗杂种。
哲依图白眼一翻,同那个被他吓晕的女子一样,昏死过去。
赵明州厌恶地松开了手,任由成为废人一个的哲依图滑落在地。她抬起头,环顾身畔。在纪春山的搀扶下,吓得双腿打晃的老太监和唐王被安置到了嫔妃居住的宫室,暂做休整。
伤者也在桐君的安排下,送往空置的房间包扎伤口。
赵明州找了一圈,发现还是少了一个人。
“苏观生苏大人呢?”
第54章一力破局(六)将军有危险!……
一个时辰以前。
虽然苏观生身量不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爬出那狭窄逼仄的狗洞,还是着实废了他一番功夫。
最重视派头的苏大人是肩膀也磨破了,膝盖也蹭花了,身子拗成了一只虾米,方才从狗洞中挤了出来。
他顾不得拍一拍周身的浮土,踉踉跄跄地向城外跑去。苏大人有这个自信,城中的鞑子都被他那辆金玉其外的马车引到了皇城之中,百姓的灭顶之灾在赵将军的建议下,被转嫁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想到赵将军即将面对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鞑子,苏观生又忍不住抽噎起来。迎着寒风,鼻涕和着眼泪垂挂成飘荡的银线,又被苏观生的袖袍狠狠蹭去。
快点,再快点,赵将军还等着他呢!
要说苏观生还真是有把子运气,许是逃跑得匆忙,一户人家后院拴着的小青驴没来得及带走,呶呶嘶叫得正欢。苏观生也不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古训了,当即牵了小青驴出来,一夹驴腹,便直奔城门而去。
往日繁华的城池,此刻人去楼空。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的商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木门半掩,窗棂破碎,店内的货物散落一地。尚未熄灭的余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和着穿过破败屋檐的寒风,发出如同啜泣般令人脊背发寒的声响。
愈靠近城门,死难者的遗体愈多。其中,大半是倒在血泊中的守城官兵。苏观生不敢想象,若不是赵将军当机立断,派他将鞑子尽数引入皇城之中,只怕死得便不仅仅是军户了……
苏观生不敢迟疑,驱赶着不情不愿的小青驴跑得越来越快。他记得,赵明州的大军驻扎在距离广州城五里外的营地中,只要自己发了狠地跑,应该是来得及!
——赵将军不是会撒豆成羊吗!?再撒一次,让那些羊替将军阻个一时片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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