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战栗的光辉(桑文鹤)_第00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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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2章（第1页）

第0002章

说实话柴佳楠对梁清蓉的第一印象并不算糟糕，只是梁清蓉比自己想象中父亲最终会寻找到的人生伴侣看起来要朴实不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心里竟然有了几分失望。

柴润林在丧偶後一直没有再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柴佳楠。女儿太小，已经没了妈妈，如果自己再婚，势必会分至少一半的精力到新妻子的身上，万一新妻子怀孕，柴佳楠成了姐姐，那就会变得更可怜。

从妻子去世後的第二年开始，就有人开始给柴润林介绍续弦的对象。柴润林也是有过相中的人的。那是在柴佳楠十二岁的时候，柴润林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女人，叫赵丽岚。赵丽岚的丈夫在两年前病逝，留给了她一个十岁的女儿。介绍人是柴润林所在高中校长的妻子莫大姐。

那个时候离自己成为鳏夫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里的酸甜苦辣孤苦寂寞柴润林无处诉说。莫大姐是个热心人，她把赵丽岚夸成了一朵花，问柴润林什麽时候方便，她可以安排两个人见面。柴润林本能的刚想拒绝，可莫大姐不等他话出口，又说让他怎麽着也给自己和老郑一个面子。柴润林不敢驳了郑校长的面子，只好应了下来。

两个人在莫大姐家的客厅里见了面。柴润林本来对这事没报任何希望，就想礼貌地走个过场，谁知道跟着莫大姐进门的赵丽岚却让柴润林的眼前一亮。这是让他这个稳重的中年男人没有想到的事，他的脸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几秒钟里迅速地泛起微红。莫大姐一看他的反应就明白这事有戏。不知道莫大姐在赵丽岚面前说了什麽柴润林的好话，剩下的事情很快的水到渠成了起来。

决定和赵丽岚确定关系的那天，柴润林第一次把赵丽岚带回了家里。和赵一起出现在柴家的，还有她十岁的女儿豆豆。她从妈妈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柴叔叔和楠楠姐姐的好话，对于即将出现在眼前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本就是性格开朗的小孩，她有点自来熟地走进柴佳楠的小屋，四处打量。

“楠楠姐姐。”她叫柴佳楠，“咱们将来睡一个屋，好吗？”她笑着说，“我妈妈给我买了好多娃娃，到时候咱们俩一起玩啊。”她指了指柴佳楠床头柜里的一个空间，“最大的一个娃娃可以放在这里。”

柴佳楠什麽也没说，她有点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爸爸正一脸笑容地在客厅里招待穿着连衣裙的长头发漂亮阿姨，满脸潮红手忙脚乱的样子像是个期待初吻的少年。而赵阿姨笑嘻嘻的女儿已经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规划着未来。巨大的愤怒和恐惧包围了柴佳楠。她握紧拳头，紧紧地咬住嘴唇，觉得自己的全身在微微发抖。

那个周末，柴佳楠偷偷翻了父亲的公文包，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金店的收据，那上面的数额是一笔在柴佳楠看来算是巨款的钱。之前她问爸爸要电子琴，面露难色的爸爸说电子琴很贵，可现在爸爸却花了更多的钱在金店里买了一些首饰。她虽然只有十二岁，可也隐隐猜出来了，这钱是为了赵阿姨花的。

自己深深惧怕的状况马上就要成为新的现实，柴佳楠陷入对生活无法掌握的无助感里。她用被子裹紧自己，默默地哭了一场。周一的早上，她没有去上学，而是按照自己记忆里的路线，换乘了好几次公车，去了梦慈山的陵园。她尽量躲开旁人，在山上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墓碑接一个墓碑地看，最後终于找到了妈妈的墓碑。

她从书包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吃的还有易拉罐饮料，把它们一一放在妈妈的墓前。

“妈妈。”柴佳楠小声说，“我给你带好吃的了，你快点吃吧。”她的鼻子酸了，“我知道爸爸已经很久都没有来看你了，你一个人躺在这里一定很孤单，对不对？”

她望着墓碑上妈妈去世的年份，悲从中来，最终还是没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她又要失去爸爸了。

那天是在柴润林急得快要崩溃的混乱里结束的。大哭一场的柴佳楠不想下山，她靠在妈妈的墓碑後面，抱住膝盖，然後睡着了。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她终于被守陵人发现。那人叫醒了她，可满脸泪痕的她说自己不愿意回家，就想留在这里陪着妈妈。守陵人被吓了一大跳。他跑到山下，用电话联系了派出所。

两个小时後，已经急疯了的柴润林终于见到了柴佳楠。本想发火的他在听民警说了这孩子是在妈妈的墓碑後面被发现的时候，终于不忍心了起来。他带柴佳楠回了家，当晚孩子就发了烧。

柴佳楠得了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出院回到家，她就敏感地觉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样了，更确切的说，是原本不一样的地方又变回了原样。爸爸再也没有提起赵阿姨，赵阿姨和豆豆也再也没有来过家里。原本跳跃在空中的，父亲即将再婚的喜悦之气和微光也消失了。不大的两室一厅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质朴，敦实，肃穆，就像这过去的岁月一样。

为了补上落下的课程，爸爸帮她找了个家教。她为了迎接老师来家里，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桌。在抽屉里翻到自己的日记本的时候，她这才注意到有什麽地方不对，有两页日记的纸摸起来有点硬，放在台灯下一看，才发现没写字的地方有淡淡的泪痕。她确定这不是自己留下的。那一定就是爸爸。一定是爸爸在自己住院的时候，看了自己的日记，他通过女儿稚嫩的笔迹深深理解了女儿的恐惧并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和自责。他也许是和赵阿姨谈过，也许也提出了让事情放慢一点，从长计议的建议。又也许这个提议并未被赵阿姨接受。他们俩吵了一架，婚事就这样黄了。

很多年以後，柴佳楠再想起这件事，总觉得父亲之所以会选择梁清蓉，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变相地报当年的仇，哪怕这报复是无意识的。他不能跟一个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孩子翻旧账，可他也期待在如今的柴佳楠身上得到一些迟来的理解和支持。毕竟自己是真的错过了一次获得温暖幸福的机会，对于那个姓赵的女人，他是真的动过心的。

飞机是中午一点落的地，柴润林去机场接了她，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终于跟她提起了梁清蓉。他说：“其实爸爸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的，可前些日子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我也不想打扰你，就没说。”

“爸，什麽事啊？”

“爸爸现在不是一个人住。”柴润林把着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的路。

柴佳楠心里沉了一下，可还是故意装傻，“你是说芳姐？”

“不，不是芳姐。芳姐已经不在咱们家做了。”柴润林说，“我的意思是，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她已经搬进来和我一起住了。”

“哦。”柴佳楠接话，这个“哦”是二声，有探寻更多信息的意思。可柴润林没有再说什麽。柴佳楠又问，“有多久了？”

“我们认识有半年了。”柴润林说。

“是什麽样的人？”柴佳楠问，又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太硬，她赶紧挤出一个笑，把口气放软，“爸你怎麽也不告诉我。”

“你忙着写作，还得去医院，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柴润林说，“她叫梁清蓉，‘清水芙蓉’的清蓉，我们是在老年大学里认识的。”

“那梁阿姨是什麽时候搬过来的？”

“刚刚一个月。”柴润林的声音有点轻，想必心里还是怕女儿不乐意的。

但即使不乐意，他还是让这件事情发生了，或者说，是促成这件事情发生了。柴佳楠在心里想。她的心里已经没有怨怼。爸爸独居了这麽多年，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睡觉，孤单够了。她只是有点吃惊这件事发生的如此之快，并且无声无息。

打开车窗，她望向窗外，故乡的风吹着自己的头发，往事又飘了回来。大概是在某年大学的暑假，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到半夜，被突如起来的雷声惊醒，她爬起来，不想吵醒爸爸的她蹑手蹑脚地去厨房里找水喝。

路过柴润林房间的时候，却发觉老爸的房门下方有隐隐闪烁的亮光。门关着，柴佳楠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了房间里在雷声掩盖下的异常的声响。

她听了一会，如遭雷击。然後木然地走回自己的房间里，躲回被窝里，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趁爸爸出门买菜的空档，她溜进爸爸的房间，在单人床下面的抽屉底部发现了几张被爸爸藏得很好的黄色电影的光盘。

如果她还是十二岁，那她一定会觉得自己的世界再次崩塌了，可那时的她已经二十岁了，早熟的她明白了很多。大学里，她也旁听过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课，一个客座教授讲过关于老年人的性的课程，她也听了。当时她就想到了柴润林。如果性欲和食欲一样，是人生来就有的欲望，那这麽多年以来，爸爸是怎麽解决这个基本欲望的？因为自己，他无法光明正大地迎接一具温暖的肉体进入自己的生活里，所以他就一直忍受着欲望不能被满足的空虚和折磨吗？

她把那几张光盘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然後从爸爸的房间里退出来。爸爸只是凡人，不是圣人。她想起前一夜听到的声音，想象着电脑屏幕闪烁的蓝光里，父亲那张带着寂寞和委屈神色，极力与欲望对抗却最终不得不投降的脸。恶心感从她的胸口渐渐褪去，她觉得父亲很可怜。他已经沦落成了一个猥琐莽撞的青春期男孩，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找出口。

而现在，已经进入暮年的父亲如此直面的解决了自己生活上的需求，如此坦荡，这让柴佳楠有点吃惊，也对这个梁清蓉更加的好奇。

来开门的梁清蓉没有当年的赵阿姨漂亮，很朴素，但身上却有种相似的沉静气质，看起来就是那种会花好几个小时为家人做一道菜的人。爸爸说过，妈妈就是这样的贤妻良母。如果妈妈还在，他们一定还是一对举案齐眉的佳偶。

可现在这栋房子里的女主人已经变成了梁清蓉。虽然她和爸爸还没有登记结婚，可很明显的，她在搬进柴家的日子里已经一点一滴地让这个家里发生了改变。厨房被她重新整理过，原本放杯子的地方变了，卫生间和阳台也和柴佳楠记忆里的不一样了。有好几次，为了找东西，她不得不开口问柴润林，有一回柴润林没有听见，是一旁的梁清蓉接的话，她说，“孩子，需要什麽，我帮你拿。洗衣液是吗，在那边柜子里的第二个格子。”

柴佳楠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笑。转过身去，她咬着嘴唇，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自己已经是十二岁乘以三的年纪，要沉得住气。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柴佳楠躺在自己的床里，屏住呼吸，想要听清楚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可除了爸爸的鼾声以外，什麽都没有。她想象着此时此刻爸爸和梁清蓉并排躺在一起的样子。也好，爸爸终于可以不用再睡单人床了。那些被他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光碟，恐怕在梁阿姨搬进来之前就已经全部被扔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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