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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羽泊的遗像挂在陈家老宅堂屋的东墙上,黑色相框,像是他离世前一天拍的,他戴一顶棉帽,留纯白长胡子,眼睛圆,双眼皮深,如切割般明显,睫毛、眉毛浓密,嘴唇的尖在人中处凸起,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应该是明白将不久于人世。
陈羽泊的遗像旁是他的妻子,老太太于八十年代初去世,照片中,她扎着头巾,穿对襟大褂,眼眯着,嘬腮。去世早,影像中的她,比陈羽泊年轻。
和他俩照片做邻居的是全家福。2008年年初三,陈抗美四兄妹携配偶、子女全部聚齐,二十多口人齐声喊茄子,留下珍贵纪念。
堂屋西墙则挂着一幅长达一米的集体照。大概有五百人,排三排,每个人脸指甲盖大,仔细看,会发现第一排正中央坐着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领导,一行字印在第三排人头上。那是陈雨前几年借调到外交部,筹备一项重大活动时,工作人员和领导人的合影,她站在第二排,从左数第七十三个人。
这张集体照,和平花园客厅里曾经挂过,陈雨嫌像神经病,让拿掉了。重要客人来访,陈抗美还会拿出来撑场面,而绿江镇老宅,陈抗美前年回来过年,又洗了一张,专门让陈跃进把西墙清理干净,郑重镶框装裱上墙。街坊们、亲戚们看见了,无不赞叹陈家的“女状元”、绿江镇唯一进了家谱的女丁,再创人生辉煌。
“听说女状元的丈夫也厉害,也是处长,就是县长!”听到亲戚们这样的评论,陈雨总想苦笑,像相框中的爷爷那样,乡亲们不知道,在北京,处长满大街走,如绿江镇的狗。
从相貌上看,陈雨长得和爷爷酷似,尤其那圆眼睛和翘嘴巴。从职业上看,陈晴算女承祖业,做了教师。可惜,陈晴没有继承爷爷的气定神闲、好修养,陈雨站在堂屋中央,踩着青砖地,欣赏照片时,陈晴正破口大骂。“离婚!谁不敢离,谁王八蛋!”她指着刚推开两扇铝合金门的孙大力咆哮,左门上的福对着右门上的,像两张面面相觑的脸。
“你够了啊!”陈雨转身,拦住要扑出去咬人的陈晴。“你够了!”接过二弟妹、三表妹(她们是一个人)递过的洗脸毛巾正擦着脸的陈抗美喝道,“成何体统!你也是个人民教师!”
“打是亲,骂是爱,又亲又爱用脚踹。一年到头吵不够,床头吵架床尾和。”二婶兼三表姑是个活络的乡镇妇女,她面色红润,口齿伶俐,肢体语言丰富。她笑声郎朗,一手揽着陈晴的胳膊,一手拉着孙大力的袖子,打着圆场,“快!大力,等着你杀鸡了,我和你五叔昨天洗了一天大肠,知道你好这口!”陈晴脸上的愠怒犹在,老毛病又犯了,一定要孙大力当着众人给她道歉,二婶一拍脑门,“给大姑娘准备的茶油,我差点忘了!陈大强快给你姐提溜来!”
时光让陈晴和叔叔婶婶堂弟堂妹的关系缓和了,主要是日子过得好,没多少资源要争了。
茶油是绿江特产,炸自茶树。潞城虽然有卖,但多是冒牌货,茶油炒菜,低脂、健康;将茶油滴几滴在面霜、沐浴乳中,有滋润、保湿、美白的奇效;绿江的小朋友从小到大,烫伤了或撞伤了,涂的都是茶油。
陈晴在壮壮上初中后,焦虑故,脸上颇长了几个斑,听说茶油加豆渣做面膜可以淡斑,一个月前就电话告知二婶帮她去寻,二婶提起,她和孙大力的那点不快,本来就只需要孙大力主动道歉这个台阶下,孙大力不给,五婶给了,她顺着爬下来,搂住五婶,“还是五婶对我好!对了,刚才甜甜在车上,刹车时,撞前座儿了,正好涂一下,消消肿!”
兵分几路。
一路,陈抗美和陈长征坐在堂屋聊天、喝茶、说旧。
堂屋中央挂着山水画,山水画两边是一副对联,全部出自陈羽泊手笔,斯人已去,墨迹犹未干。陈抗美每回老家,必要对画对字长叹,“家父文韬武略,绿江无人能比,可惜去的太早。”说得陈跃进一阵楞,你家父?不也是我的家父吗?
但大哥长他十几岁,长兄如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恭恭敬敬准备好三支香,点好,陈抗美接过来,诚惶诚恐,向父亲的遗像三叩首,口中念念有词,“不孝子陈抗美回来了!”礼毕,插进山水画下方的香炉,香炉昨天才清洗的,用陈跃进和二婶清洗完大肠的手,距离它上一次被清洗整整一年。
一路,陈大强媳妇儿、二慧和孙大力在厨房忙活,“咯咯咯”,堂屋里都能听到满院子跑,试图挣扎逃脱亡命之灾的母鸡叫声。“咯咯咯”未绝,孙大力手起刀落,开始放血,“大姐夫好棒!”二慧叫得亲热,“大姐夫,你杀鸡真是稳准狠!”陈大强媳妇儿跟着夸赞。一声声“好棒”“真厉害”令孙大力被陈晴冷了的心又暖了起来,无它,因为尊重,说实话,孙大力挺爱回绿江,在镇上人眼里,他是潞城人,冲这一点,他就能找回尊严。
一路,二婶拉着陈晴,打开陈大强拎来的茶油,做开箱体验。陈晴把手机交给二婶,“你站这,你看我拍,你待会儿按这个圆键,我说拍,你就拍。”二婶在陈晴的指挥下,拍了三遍,陈晴仍不满意,她嘀咕一句:“陈雨呢?我去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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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雨不知何时进了房。他们一家一年一度回来,二叔二婶总把阳光最好的两间房腾给他们。陆援朝活着时,专门在老家放了一个箱子,洗漱用品、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二婶已经全拿出来,洗晒过,铺好。陈雨摸摸波点床单和枕套,看看墙角立着的拉杆箱,恍惚看见绕着床,忙着加固周围,怕壮壮和甜甜掉下去的陆援朝,妈妈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是她常吃的中药香,陈雨跪在地上,只把脸埋在床单、被套上,她想在其中找到妈妈的味道。
陈雨听到推门声,掀门帘声,陈雨抬起头,下午三点半的阳光射进来,陈晴探头探脑,看见陈雨,喜笑颜开,“我说你,藏哪儿呢!”
许多年前,陈雨十来岁,也是在绿江镇,也是新年,她和姐姐、表兄妹玩捉迷藏,她躲在这间屋的床头柜里,有人进来寻过一遍,没找到,又出去了。她耐心等人继续来寻,没想到他们玩另一个游戏,陈雨等啊等啊,实在是困,床头柜太闷,她爬出来,她就是趴在床上,腿在地上蜷着,这么睡着了。
那天,妈妈想起来许久不见她人,到处去找,妈妈一推门,一掀帘子,发出的笑声、说出的话和陈晴一样,“妈妈!”陈雨对着姐姐,和当年的陆援朝一张脸、一样年纪的姐姐,喊出来,“妈妈!”她又喊了一声,扑进姐姐怀里,泪如雨落下,“你回来了啊!”
陈晴一愣,抱住怀里的妹妹,泪如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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