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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猫这才明白,为何他之前突然要问我与主人有否感应,他是怕与我说的话会被主人听了去。他有满腹心事,既无人能说,亦不肯予人说,最后只能悲凉地找一只猫说。因为猫听了,无法说出去。
我已经不奇怪他这种万事藏心中的脾性,但我奇怪他的语气,每个字都像在肚子里滚了好几遍,藏着不肯说,却又怕再没机会说。
他缓慢地道:“我本深信这世间万事,皆能以律规分出是非对错;律规重于生命,约束人心,正道之本。身而为景氏第二十代仅剩的嫡传子弟,驯剑卫道,执道守律,我责无旁贷。”
开头的语气已是这般严肃,也不知后面要说的是什么骇人的话,本猫心中戚戚。
景决接着道:“历代仙使有人乐在其中,倾尽一生,乐不知疲。我或许并非天命之材,是以尝尽一生,未得其乐。”
“执道清邪,天下太平,先祖言乃人之极乐。我百般证此,未知其味。”
“却从童殊那里寻到了答案。”
“他一生艰难,纵有五十载困在深狱,却能泰然自若。他在戒妄山临终前说,今世之事未毕,安求来世。历尽沧桑不改初心,至死不渝、无人能困、来去自如。反观,我虽执臬司,却困在囹圄之中。”
“遇他,才知世间欢喜有多味。从此,他之顾盼,皆我欢喜。”景决说到这句时,稍抬起头,顿了许久,目光放远,嘴角隐有勾动,似浮笑意。
景决接着道:“他本该纵情潇洒,是我拖他进红尘。他许我一生,我却欠他真情,用一生还他尚且不足,可囹圄尚在,不得解脱。他有宁做鬼王也要毕于今世之事,我有鞠躬尽瘁要尽之义,还有粉身碎骨也要还的情。”
他说完这些,复转垂眸,许久,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恨天命,不问上邪,只问春秋。若上邪还有公允,让我早日革除弊端,还他完整的景决。”
“只是,要累他等我数个春秋……”景决突然捂住了脸,痛苦地道,“他爱我……他恨我……是我害他深陷情涡,世上难有两全之法,是我贪心了。”
本猫听到这里,其实还是没有明白他要做什么,这与忘记不忘记的有什么关系?
巧的是,他接下来说的也是这事儿,他说:“我不能忘记。”
景决突然转向我,眼里是冰冷的狠决,“我不能忘记他,我要在最快的时间,回到他身边。这是最后的分别,从此荆棘扫尽,余生予他,偿他深情。”
我打了一个激灵,景决的目光太骇人,我直觉他要做很可怕的事情。
下一刻,他却不知想起什么,神情转而柔和,抚着我的毛道,“你主人对我说过,他可能找到帮我铲除心魔的方法了,我当时婉拒了他。他还劝我‘若再不去心魔,等那心魔长大到无法割除时,只能强行分裂。人只有三魂七魄,至少要拿出两魄才能分出那两只心魔。’”
景决说着缓缓扯出笑,继续说道,“他最后还严肃地警告我‘景慎微,你好歹顾及一下后果。’”景决在念到景慎微三字时加重了语气,似乎在回味童殊当时喊他表字时的咬牙切齿,而后加大了笑意道:“你主人心软,见我当时不听劝,他还是把最终的解决方法告诉我了。”
听到此处,本猫仍是云里雾里,景决的心思比主人的深太多,猜不透,直到他又说:“其实我的心魔早已深入心府无法割除,按臬司剑谱所载,只有两条路,一是自伤经脉阻止入魔,二是臬司剑反戮剑使。你主人有奇能,总能在穷途末路觅得柳暗花明。若我完成天命,这功德该算在你主人身上,他将是盖世英雄,千年飞升第一人。”
景决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在这一通话结束时,天际的启明星升起,黎明即将来临,在这破晓之际,景决轻声地重复着一句话:
“长夜穷途,幸有微芒。”
“长夜穷途,幸有微芒。”
……
-
这一日,是主人身死的第七日。
天亮之后,景决又恢复了沉默寡言,当景决终于站起身时,我才发现,他身形不稳,短短几步路,便已现不支之态。
他先是将陆殊旁边的另一副石椁打开,除去了里面的冷玉棺,让里头景决的原身解冻回暖。而后,他回到暖玉棺,再瞧了一眼陆殊,对里头的人说:“童冰释,祝你早日飞升魔神。”
景决把所有心事都说给了一只不懂情也说不出的猫,却没有给主人说一个字的情,他像是普通的道友一般,简单地与主人别过。
而后,开始剥自己的元神。
这是本猫一生之中看过最可怕的场景。
我不知道那些人说芙蓉山的尸山血海到底有多骇人,在我看来,再骇人也比不过景决亲手撕了自己魂魄。
我看到两只心魔被他陡手从心府中抓出,随着他的撕魂,两只心魔在兵撕裂的魂魄中惨叫着“哥哥”散在虚空。
我看他面色比纸还白,看他脸上的沟壑条条裂得更开,看他最后流着泪一遍遍忍着痛时还在自责,看他分出的人魂飘向了“景决”的原身,剩下的天魂和地魂哀嚎着要飞出通灵玉的身体。
他残忍地拿钢钉从自己天灵盖往下钉,老长的钉子直刺入脑,他面容扭曲,四脚痉挛,不住地巨咳,可他下手又极重,三个重击,钢钉没顶。
他滑坐在棺旁,浑身发战,冷汗瞬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嘴角也咬出了血,我才知道通灵玉的身体,在痛极之时,也不比血肉之躯强多少。
他已没多少力气,双眼发直良久才找到焦距。看着天色,他脸上现出焦急神色,咬牙又从乾坤袋中抖落一把钉子。
我跳近了看,当中有桃木钉,也有钢钉,他没有捡软质的桃木钉,而是拨出了六枚钢钉。
本猫这才看清这钢子又长又锋利,不敢想象钉进身体会是何等剧痛。
就在我呲着牙不寒而栗之时,他不知何时已取了一根刺往胸前。
一刺没肉,闷哼一声,咳出血来。
而后又一根,再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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