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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垠丘过闸,帮陈桂兰提着行李袋,拎到火车站大厅。他教的那班四年级学生当中有个蛮活泼的男孩子,绰号叫鸡仔。鸡仔前几天一个人在家,父母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塑料厂加全班。加全班的妈妈陈桂兰半夜回到家,发现鸡仔发高烧发得已经昏过去。她抱孩子去镇卫生所,躺了一夜都没退烧。一夜后,鸡仔醒来,一只眼睛烧得再看不见。
王垠丘知道这件事,是那天陈桂兰拖着鸡仔等在他的房门前,一对极瘦弱的母子,垂头站着,像对游魂飘在堆满杂物的走廊上。陈桂兰,四十岁,在塑料厂工作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出过城。她想求王垠丘带她去王垠丘来的城市看那所著名的眼科医院。
陈桂兰把存折里的钱都提得精光,打包了一只大行李袋来找王垠丘。
那天傍晚,王垠丘挤在火车站的买票队伍里买到了三张站票。他们一路靠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行李架边。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王垠丘带他们在车站附近的山东馅饼店吃了顿晚餐。陈桂兰弓着背,有点茫然地望着远处灯火通亮的大楼。他们头顶的灯光像雨落下来。王垠丘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他坐在塑料靠椅上,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犯罪分子重回犯罪现场的恐慌与不安。
他们在医院挂好急诊号之后,陈桂兰起身拿着巨大的玻璃水瓶去护士站要热水。鸡仔晃着自己的两条腿,和王垠丘说:“王老师,谢谢你。”
王垠丘揉了揉他的头。鸡仔问:“你能不能和医生先说一声,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治也没关系。”
王垠丘问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不难受吗?”
鸡仔抬头看着他,说:“你看到我妈妈耳朵背后的肿块了吗?是颗瘤。她说没什么大不了,不治也没关系。”
鸡仔贴到王垠丘耳边,悄悄说:“但是能和妈妈坐火车进城,真好。”
那晚看完诊要第二天能拿检查报告。王垠丘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带陈桂兰和鸡仔在城里到处转转。他招手叫了辆三轮人力车,三个人挤在车上。车子沿市中心主路慢慢骑过去。鸡仔夹在两个大人中间,因为右边眼睛看不见,又怕错过了右边的风景,于是一直匆忙地转来转去,像颗小陀螺一样。王垠丘笑起来。他也跟着望向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他在这里出生长大,骑自行车无数次在这附近走来晃去上学、购物,或者只是拉着某个人无聊逛逛。
人力车转过江边,沿着江堤开过去。夏天的晚风扑面吹过来,王垠丘问鸡仔要不要吃冰糖杨梅。他们跳下车,买了一份冰糖杨梅。王垠丘点了支烟,靠在路灯柱边看鸡仔吃东西。他垂头看着烟灰落在鞋面上。他再抬头的时候,看到街对过,温有迹和轻工学院的一帮同事从饭店里面出来。他们勾肩搭背,说到什么可乐的事,一群人或弯或仰地笑开了。王垠丘别过了脸。
城市就是这么小。王垠丘带陈桂兰和鸡仔回到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下的时候,发觉自己后背淌满了汗。他脱了上衣,脱力地垂头坐在床沿上发了很久的呆。过一会儿,他想站起身吃颗止痛药,然后发现走得太匆忙,药没有带过来。那晚他头疼得睡不着,站在窗口看着路灯在清早四点啪得熄灭。
第2天,陈桂兰还是决定给鸡仔住院治疗。王垠丘帮她办完住院手续打算先回乡镇。陈桂兰红着眼圈握着他的手说:“王老师,你真是好人。”
王垠丘笑笑,他希望陈桂兰不会听到有关他的事,如果听到了还可以觉得他至少是个帮过她的好人。
王垠丘那天靠在回程的火车上,车厢里气味复杂。有人拿收音机放着时事新闻。99年的8月,据传河南周口发现外星人来过的痕迹。部分专家已经赶往现场。整个车厢里昏昏欲睡的人都竖起了一只耳朵听新闻。
外星人来过一趟,在地球上写下了什么。专家说有可能是一句亲切的问候。王垠丘闭起了眼睛。专家说也可能是末日的预言。火车隆隆开过原野,穿过隧道,把他重新送回了单调的小镇上。
王垠丘抹着额头的汗,街铺边的电视机继续说着,有外籍专家决定搭建一条可以接通宇宙的电话线,向外星人回信。人类应该说什么。王垠丘停下来买了一个小西瓜,然后抱着西瓜继续慢慢走回了出租屋。
他爬上自建房三楼,不小心踢到了谁放在门口的一盆枯烂的兰花。王垠丘抬头,看到自己的门边蹲着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的房门口是中了什么邪,好像特别容易吸引人站在那里。那个人看到王垠丘走过来,动了动,抬起疲惫的眼睛。
王垠丘停下来,低头看着齐满米抱着自己的挎包,蹲在那里看他。
王垠丘愣了会,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齐满米的眼睛瞬间红了起来。走廊狭窄,地板受潮,他们长久沉默着,像两棵种在那里很久了的植物。王垠丘问:“这是齐满米吗?”
齐满米扑进了王垠丘怀里,眼泪滚了下来。
他在王垠丘房门前坐了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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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王垠丘带陈桂兰母子坐上火车的时候,齐满米在检票闸口停住了,没有坐上自己那班火车。他和老乔在火车站附近的那间山东馅饼店坐下来。老乔和齐满米说了,因为他是假扮女生的事情暴露之后,牵连的事情太多了。春晓苑的房子等于是骗来的。王国铭后来买下了他们住过的那个套间,还给轻工学院捐了一大笔钱。学院才同意就那么私了。
他们之前那些过分的亲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变得扭曲且不合理。两个男的,在这个世界上,是不能相爱的。王垠丘对外说是自己的强迫齐满米的。于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吃药治疗。
现在走出去随便问一个人,王垠丘还是这个城市流传甚广的一个笑话。
老乔妈说他真的是交友不慎。老乔说:“妈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啊。不是一天到晚说让我和王垠丘学学,不要每天吊儿郎当嘛。”
老乔妈一时语塞,嘟嘟囔囔:“谁知道他是那种人。”
老乔想,王垠丘是哪种人。怎么别人才认识他几分钟就给他下论断了。他认得王垠丘二十来年都不敢说王垠丘到底是哪种人。
老乔叹口气,和齐满米说:“他真的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骗了你然后不要你那种人。他努力把你从那些事里择出来,让你离开了。我甚至怀疑,在你们在一起那段时间,王垠丘就想好了哪天东窗事发的对策。他就是这种人,刀子嘴,心里想得又是另外一回事...”
齐满米垂着手,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齐满米的眼泪跟决堤一样落下来。他低下头问老乔:“王垠丘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吗?”
老乔摇头说:“不在了,走了。”
齐满米起初耸肩哭着,后来哭出了声。他抱着自己的包,想起王垠丘把他推出门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他那时就想不通,明明王垠丘好像也很难过,为什么要赶他走。他伸手打了王垠丘。他把他和王垠丘的合照埋在行李袋深处,很久没有再拿出来看。他把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里摘除了。在王垠丘独自住在精神病院里吃药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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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满米埋在王垠丘怀里哭出了声。王垠丘拉他起来,开门抱进了屋。齐满米搂着王垠丘的腰不肯放。王垠丘亲了亲齐满米的头发,小声问:“你怎么找过来?”
齐满米语无伦次地说:“乔哥跟我说的。然后我去学校找你了,学校放暑假,然后我从那个,这里问到火车站,又问回来...”
王垠丘逗他说:“怪不得身上都是汗味啊。”
齐满米放开了手,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又把衣服掀起来闻。王垠丘看着他像只小动物一样对自己到处闻闻嗅嗅的。他又摸了摸齐满米的头发,忽然哽咽着问他:“你真是齐满米吗?”
齐满米用力地点了点头。
晚上,王垠丘带齐满米去楼底的公共澡堂洗了下澡。齐满米套着王垠丘的短袖短裤,带满水汽地跑上楼,蹿到天蓝色摇头风扇边上坐下来吹风。王垠丘跟在后边说着:“不要对着吹,离远点。哎,地上脏啊,坐椅子上....”
齐满米跳起来,在王垠丘的小单间里到处翻来翻去。王垠丘追着他擦头发。齐满米翻开书桌上的蓝色药盒,里边放满了白色小药片。齐满米停了下来。王垠丘把药盒盖上,搁到了书架上。
齐满米转过身,和王垠丘说:“哥,过来的火车上我在想,如果我们这样是一种病的话,我就也得病也没关系的。因为病得不难受,很快乐很开心。跟你一起病着也很好。”
王垠丘愣了下,小声骂说:“你在说什么啊。”
齐满米搂着王垠丘的脖子,问:“我能继续跟你病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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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点有一章甜甜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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