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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忘了,娘她……就是吊死在这里了。我没看见她最后一面,林妈妈不让我看。”
桂娘后背发凉,“银——徐、徐姑娘?”
银瓶移开目光,擡头望了望檐下空晃晃的鹦鹉架,“娘说,徐家的女儿,不能活着丢人,她死之前,吩咐林妈妈一定也把我勒死。林妈妈舍不得,给我换了身丫头的衣裳。我混在下人里,被官府的人领出去卖了,她却、她却——给他们砍死了。”
她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雨打在皮肤上也像洇透了纸,一个雨点子就是一滴泪。
桂娘从没见过她这样,说不出话来,见全子也跑了来,忙叫他搭着手把银瓶扶到了一处没上锁的穿堂。那堂屋里也许曾是个书房,满地破凳,折桌,坍塌的书箱,埋在灰尘里。桂娘见角落里扣这个铜盆,忙捡了过来,又弄了些书卷纸来,叫全子用火石点了取暖。
火苗子扑腾上来,银瓶恍惚着,十六年的荣华与三年的折磨打成了一片,如梦似幻,让她简直分不清自己是谁。然而她实在累得狠了,烤了会子火,也慢慢静了下来,合着眼坐在地上,倚着身后的一只桌角。
过了很久才听见桂娘的声音。
“徐……徐姑娘?”
她睁开眼,看到桂娘试探的目光,咬着嘴唇小心道:“我叫您徐姑娘,您没意见罢……”
她笑了,“我闺中有个名字叫做令婉,不过少有人叫……也好,姐姐愿意,就叫我徐姑娘罢。”
桂娘见她白绫子裙几乎湿透了,便问:“城门关了,今儿怕是要得在这宅子里过夜。徐——徐姑娘,你可要换身干净衣裳幺?”
银瓶摇了摇头。她四下里看了看,依稀认出这是娘从前抄佛经的小暖阁。
桂娘余光瞥见地上摔着把裁纸的小刀,心里一惊,忙一把拾了起来。
银瓶倒疲惫地笑了一笑:“何苦来……我可没想着寻短见,若要死,早在三年前便投了海河了。”
她坦然地提起从前,倒让桂娘愣了一愣,睁眼看着她,又试探道:“……既这幺着,咱们今儿凑合两三个时辰,等城门一开就赶紧走罢。我想着,咱们先往我家去,住些日子,等二爷打了仗回家,再想办法找上他,如何?有他在,想是什幺事都有办法解决的。”
“不成了,我见不得他了。”
桂娘唬了一跳,“姑娘这话是什幺意思!”
银瓶叹了口气,“好姐姐,有的话我不好对你说,你也别问我。若姐姐不嫌弃,肯带我一程,就连累姐姐。等我歇下脚来,就去投奔一个人,绝不多拖累你。”
桂娘忙道:“姑娘要找谁去?”
银瓶没言语,坐在地上看着火苗子,很平常的姿势,也还是那张婉媚的鹅子面,但不知怎幺就有一种美人瓶似的从容,完全地像是变了一个人。
十六年诗礼教化滋养出的富贵闲人,也不过就是怎样站,怎样坐,怎样吃,怎样睡。从前年纪小,贪吃爱玩,撒娇淘气,爹爹的君臣父子,娘的三从四德,她都不喜欢,然而有些东西早已渗入身体,镌刻进了她的骨血。等到他们都死了,都散了,飞鸟投林,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得不为他们报仇,不得不履行他们的遗志。
隔着三年迷离的回忆,她恍惚还记得太后下旨赐婚的那个夜晚,爹爹托付她的骇人的秘密——
那个当年真正应当坐上龙榻的,是六殿下。
原来先帝临终时只留下她爹爹徐相一人,秘密告诉了他遗诏的所在,又托孤似的将奉旨查边的六王托付给了他。然而很快,七殿下的兵马以护驾为名闯进内宫,在先帝驾崩之时攻破了銮仪卫的封锁,抢夺玉玺,登基称帝。爹爹为求一时自保,便也将遗诏之事秘而不发,归顺了新皇。只是新帝登基不久便在拿旧内阁做垡子,斩杀了多位阁老,因着徐相曾是七王的太傅,暂时未对他查究,可她爹爹自己却已是唇亡齿寒,便起了“拨乱反正”的心思,以联姻为由与六殿下通亲,借此密谋大事。
这些都是当年爹爹亲口对她说的。
可惜事未竟,中道崩阻。那场浩劫之后,她最终没有见到那位名义上的夫君。
世事无常,三年后,他们却在妓院狭路相逢。
就在那样一个奇异的夜晚,那个爹爹寄托了重望的东床佳婿,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观赏他狎妓的全程;
而那个从天而降救了她的大人,曾是她的旧爱,也将是这个王朝新任的阁老——尽管提拔他的恩人,是将她抄家灭族的仇人。
人间造化事,半点不由人。
夜很深的时候,尽管地上又冷又硬,桂娘和全子也实在熬不住,朦胧睡去了。
银瓶仍坐在那儿,垂着眼睛,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出那卷子粉红的信笺来。她小心翼翼展开一张来,无不眷恋地又看了一回,虽是微笑着,可那眼泪却滴下来,晕湿了容郎两个字。等到天快要破晓的时候,天色渐渐浮出来青色,青里又渐渐泛了白,一道斜斜的淡金的光照到她白玉似的手上,她才终于把它们颤巍巍地递到火盆跟前,一张一张,渐渐投进了火舌里。
黎明天气潮湿,火苗渐渐熄灭了,还有一点碎纸没烧完,她也没去管。
就这样罢。
朝堂上的争斗原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和容郎,到底不是一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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