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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似海,园中尽是大朵大朵的牡丹,姚黄魏紫,国色天香,伴着潺潺的水流,几能令人沉醉。然而放眼望去,偌大的园中空空寂寂,不见管事出来招呼,只依稀瞧见几道人影闪了一下,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洛凭渊顺着曲径走了不远,见到有个人在一丛牡丹旁,弯腰像是正做着什麽,只能看到一道背影,想来是园中的花匠。接着就迎面碰上了往回走的洛君平,他在宅中没有找到静王,只得又折返回来,身边跟了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看穿着是府中管事,神情倒还干练稳重,对着一脸不悦的安王也未显出惶恐。
“杨越,你家主子人呢?”洛君平怒道,“还有这府里的人都哪儿去了?大皇兄看来是越发不问凡事了,偌大王府连个规矩体统都没有,我今天说不得替他管上一管。”
杨越走上前,朝那个依然低头打理花木的人躬身说道:“殿下,安王殿下来了。”
那人慢慢直起身体,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却是一把花铲,才转过身来。洛凭渊看到他身材修长,穿了一身普通的青衣,头发只用一枚玉环束到身後,十分随意,正是静王。
洛君平来去折腾了一回,已经憋了一肚子火。他近日诸事不顺,早积了不少恶气,加上太子的交代,今天安心要大闹一场,当下也不下马,冷笑道:“静王殿下好大的架子,过得好风雅的日子,每日里听琴赏花,你眼里还有我这弟弟,还有父皇和太子吗?”
静王擡起眼睛,看着鲜衣怒马的安王。洛凭渊见他容颜如旧,八年前辞别洛城时见过一面,洛湮华其时十八岁,如今自然脱去了那种少年的青涩,只是身体比记忆里单薄些。
静王淡淡问道:“父皇和太子可是有什麽话托三皇弟带来?”
洛君平顿时窒了一下。他不过是顺口一说,拿来压人,于是讥刺道:“这倒没有,父皇国事繁忙,太子协理政务,哪里有空想起你。”
静王的神色间有一丝倦意,像是很想转回身去,继续做自己的事,但又觉得不好不理洛君平,才没有动:“是了,最近园中牡丹花开,我想三皇弟说不定会来。今天怎麽没有赶着牛,还是韩贵妃又要办牡丹宴了?你既然来了,就随意吧。”
洛君平又是一阵语塞。前些年他见静王府的牡丹开得好,有一次赶了几头牛来,说是送给静王的礼物,将花嚼得七零八落。後来有两年韩贵妃办赏花宴,他就每次都带人到静王府来,将牡丹或折或移,尽数弄走,只留下一园残败。他知道洛湮华确实身上有病,受不得气,因此每隔一段时日,便想办法狠狠折辱一次,让他不能好起来。这套做法前些年的确行之有效,但静王近年来任凭挑衅,极少动气,安王也就渐渐无趣。
只是那些事做是做了,一旦被说出来,着实上不了台面,特别是在洛凭渊面前。
他有些挂不住。每次上门,被那双静得不起波澜的眼睛注视,就不由自主地心里发虚,仿佛连身上爱穿的红衣都变得伧俗了。但意识到这一点,只会令他更加恼怒。想到此节,他突然发觉今早不知怎麽就没穿红衣,下意识换了件紫色袍服,心中怒气更甚,一鞭抽在地上。
“阖府的下人呢?进门这许久,连个过来牵马的都不见,这般没规矩。”他心知静王不愿殃及身边的人,就想找两个仆从来抽一顿,出出气再说。
静王缓缓摇头:“这些年,府里原先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新来的下人,要做的事情又多,还没来得及学规矩。他们不敢上前,是怕冲撞了三皇弟。”
洛君平见他语气清淡,没把自己当回事,冷笑了一声:“也罢,我到你府里,本来也没什麽事,只是上次来时,把手上戴的玉扳指落下了,那是父皇御赐之物,不能就这麽没了。本想让你府里从人帮忙找找,既然他们都忙得很,就由我的人代劳罢。”说着一指静王的住所,命令道:“进去好好找,动作轻些,若是碰坏了大皇兄的家当,本王可是赔不起的!”
四名侍卫都是安王手下,得了命令,立时纵马朝宅邸奔去。洛君平又喝叱道:“直接过去,快一些,别耽误了大皇兄的时间!”
衆侍卫领会了话中的意思,于是不走道路,而是径直从大片的牡丹花中践踏过去,踏坏花朵无数。他们进了房,里面就隐隐传来桌椅翻倒,器物破碎的声音。
静王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向杨越问道:“里面如何了?”
杨越听得真切,答道:“回殿下,琴剑瓶炉丶案几屏帷,无一幸免。”
洛君平知道静王府中,只有杨越是天宜帝派到洛湮华身边的,且功夫不弱,所以虽然闻言不悦,也不能像对待下人般拿他开刀。
忖度间,杨越又说道:“殿下书房中那盆花也摔碎了。”
静王说道:“那品澄碧是我今年预备送给父皇的寿礼,如今摔坏了,三皇弟可出气了。若仍是不够,定要踏平静王府,後园还有一块菜地。”
洛凭渊实在看不下去:“三皇兄,够了,既然已经见过大皇兄,我们回去吧。静王府中有高手在,闹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洛湮华方才只收到匆匆禀报,得知安王进府,并不清楚还有旁人来了。他一向无心去看洛君平的手下,宁王又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他以为是一名亲随,就没理会。这时闻言,凝目向宁王看去,见他卓然玉立,不过十八九年纪,修眉俊目,不禁一震,问道:“是凭渊?”
洛凭渊点点头:“是我,我随三皇兄来看看你。”
洛湮华觉得心神有些激荡,一时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他定了定神,想到现下屋宇中必然是一地狼藉,就说道:“我们去那边亭中坐坐。”
“不必了。”洛凭渊牵着马缰,已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走了两步又问道:“适才弹琴的琴师是谁?”
他问得突兀,静王心思不在这里,下意识答道:“府里没有琴师,是我。”
“果然是你。”洛凭渊有些意外,又觉得似乎并没什麽可意外的,“你继续好好养病吧,我不会再来了。”
“凭渊,我听说父皇封了你做宁王。”洛湮华轻声说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太子要我来,我才走这一趟。不过,的确该来。”洛凭渊淡淡说道,“皇兄,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洛君平听说毁掉了做寿礼的绿牡丹,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就有收手之意。这时又听到宁王说的话,心中一股恶气也算出尽,十分舒畅,笑道:“我差点忘了,大皇兄身体不好,多半也累了,咱们这便告辞。”
洛湮华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他肤色本就极白,这时更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微微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但胸口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还是以袖掩口,低低地咳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感到有人在身後搀扶,自嘲地笑了笑:“阿肃,我没事,客人这就走了,进屋里去吧。”
洛凭渊看到静王身边多了名黑衣护卫,出现得突如其来,也不知方才藏身何处。他识得这个多年前就随在洛湮华身边的暗卫,脱口说道:“秦肃,你一直在静王府?”
秦肃扶着静王,线条冷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这些年都不在,刚回来。恭喜宁王。”
洛凭渊自小常见秦肃,知他生性沉默寡言,说话言简意赅,一口气说这麽多字已属难得。而所谓恭喜,意思该是自己受到了皇帝的青睐,又被太子赏识。他笑了笑:“阿肃,多年不见,你也学会讽刺人了。”
秦肃不答,径直扶着静王,连同杨越一起转身离去。
洛凭渊也不和他计较,见安王已召回了几名侍卫,就翻身上马,一行人出府离去。
喧闹的静王府重新静了下来,下人们都在宅中收拾满地的器皿碎片。夕阳渐渐西沉,一时间,只有淡金的馀晖与淙淙的水声,陪伴着园中遭过劫难的牡丹花海和亭中那具暂时被遗忘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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