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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仙骤然便了脸色,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强行捞出的一尾红鱼,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气,却仍有濒临窒息之感。
嘉宁二十七年,先帝驾崩前的两个月,他写下这道圣旨,册姚岚长女,为下一任皇帝薛放的皇後……
竟是先帝的意思……
很简短的圣旨,却凭空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月仙跌坐在明德宫的绒毯上,“咚”的一声,沉闷的钝痛自靴底侵袭而上,穿肠钻心。
皇上急切地伸手要去扶她,终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形矮下去,绯袍延宕垂落,复聚成一朵浓郁的红云,衬着那张血色尽褪的面颊,脆弱得仿佛轻轻碰一下就要魂飞魄散。
日影悄移,天光逐渐烧得炽热,夕照穿窗直入,温煦地打在他的手上,将露在袖子外手腕也一并包裹。他不戴手串,只有浅淡的熏香味道自然而然地透出来,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却教月仙猛地打了个激灵。
舒展开来的手掌心是一道危险的请柬,皇上的沉默让他的企图更加不言而喻。一旦她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就会被*他紧紧攥住。
届时她能否全身而退,都在他一念之间,再也由不得自己。
她腿脚麻木,挣扎着动换上半身往後缩,喃喃道:“不,我不想……”
明确的回绝早在皇上意料之中,他也知道,她如今是再受不得半点惊吓了,遂打消了继续倾诉的念头,伸臂取过锦盒,屈膝蹲下,递给那个呆呆愣愣的小木头桩子,极温和地告诉她,“朕不是来宣旨的,你别怕,把它收起来吧。就当朕送了你一卷画,好不好?上头的内容,除了你丶我丶先帝和老师,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他将圣旨卷好,就着她的手重新装回锦盒,“天快暗下来了,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月仙懵懵懂懂地抱着锦盒起身,徒劳地动了动唇,想说些什麽,却又如鲠在喉。
四肢早已不听使唤,她囫囵行了礼就往外走,甚至不敢多看皇上一眼。
可他的声音在身後响起,“先不要毁掉这幅画……可以麽?”
月仙站定脚步,仍然不敢回头。
“朕没有别的念头,朕只是……”那道背影单薄丶瘦削,纹丝不动,皇上欲言又止,“算了,你去吧。”
她一声不吭,失魂落魄地沿着夹道往外走,脚步迟缓而虚浮,简直和游魂没有分别。过分复杂的情绪似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腾出一只手,狠狠揪住官袍前襟,但这样的纾解不过是隔靴搔痒。
为什麽,究竟为什麽?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不必入宫,她却没有半点逃过一劫的庆幸。
皇上开明得让她动容,他本可以直接宣旨,自己纵然再不愿意,也不可能罔顾家中几十口人的性命抗旨。
但他没有。
皇上也可以按下不表,将圣旨继续留在手中,做个把柄,日後仍可以拿出来逼她就范。
他也没有。
方才的拒绝,一定把他的心彻底伤透了吧。
好不容易才正视自己对皇上的心意,却因为女扮男装的顾虑不敢开口,直到他递过圣旨的那一霎。
可是,还来得及吗?
还会有机会告诉他吗?其实早在昭兴八年的典籍房,他还不知她的女子身份,却斩钉截铁地向她承诺“应梦贤臣便是生为女子,朕也绝不辜负”的时候,在她心里,他就已经与旁人不同了。
忽有笛声响起,哀婉缠绵,如泣如诉,穿过重重宫墙,铺天盖地而来。
她从未听过这支曲子,却须臾间就辨认出,是她熟悉的那管竹笛。
眼泪应声而落。
她没有停下脚步,笛声也没停,又走过一条长街丶一座宫殿,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那笛声居然并未有分毫减弱……
金乌西沉入云,绯红的霞光被风吹散,一缕一缕变得暗淡,暮色温柔地弥漫开来。她那片暧昧的晦暗下,猛然顿足回身,笛声也跟着猛地颤了一下,目之所及,皆是来来往往的宫人内侍,唯独没有她在寻找的那个人。
泪水越落越凶,这是场只淋湿她一人的骤雨。月仙在朦胧的雨雾中重新擡起脚步,那笛声像个忠诚的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依依不舍地相送。
她没有直接打道回府,而是先绕路去了顺和堂。医馆正准备闭门打烊,她冷不丁闯进来,冒冒失失地叫住坐诊的医女,“阿姐,我姨母呢?”
“师父在後头清点药材,大人稍坐片刻吧?”
她不答话,径自掀了帘子往後院走,留下那医女诧异地看向同伴,“大人今日仿佛丢了魂……”
张素元亦被她的落魄模样吓了一跳,把人带进屋里坐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无碍的,姨母。”月仙一刻也不想耽搁,将一路萦绕在耳边的曲调学给她,“您可听过这支曲子?”
年少时耳熟能详的乡间野调,张素元自然一听便知,“芸州人性子直爽,从不藏着掖着,年轻男女看对了眼,便直接以音律传情达意,一来一往吹曲相和,就跟说话似的,每首曲子都有自己对应的意思。”
“譬如这一首,如果两个人最後没能走到一起,又想表达自己已经释怀,就吹给对方,既作告别,也作祝福。”
“是麽……是这样啊……”她哽咽着应和,想压下泪意,可眼睫不住地簌簌颤动。
她鲜少有如此狼狈的失态,张素元顿觉不妙,话到嘴边打了转,最後还是叫着她的小名问:“月儿,这曲子……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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