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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他对于自己之前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自己曾吞下过某种不同寻常的感情,仿佛是对曾品尝过的美食念念不忘,根据舌尖残留的印象反复去寻找,灼烫却又能带来异常快意的酒精是目前最为接近的替代品。
南极神面色古怪地看了眼他,牵动又收抿的嘴唇大概是把什幺话咽了回去。他跟自己这位好友告了别,回到居所冲了浴简单烘干水分,换了身符合神职的纯白制服,披上别着神祇证件牌的外袍,休息不到十分钟又得急匆匆赶往加班地点。
转生登记处在神界的第三层,罪孽深重的死者会被扭送至地狱服刑,没有太大罪孽的死者投生下一世之前都得在此处进行登记审核,评估出合适的投生地点身份。还没迈进大厅就远远听见鼎沸的嘈杂声,亡灵的队伍一直排出来拥挤在厅外的宽阔云层上,数不清的神使拉着警戒线维持秩序,仍不能阻止亡灵们的推挤踩踏。
人影絮絮重叠。他一路走过去,神使冲他躬身行礼。
人在死亡那刻时间便停止了,亡灵的形态与死时保持一致,所有损害会诚实地留存在身上,死因扫一眼就能看出。眼下聚集的亡灵大多在战争中丧命,有的捂着自己破开的下腹不让肠子流出来,有的一边排队还得顾及自己的脑浆不沾到旁人身上,有的怀抱着自己的头颅,还有的破成一摊难以辨认的组织物装在小推车里。场面多少有点滑稽。
登记前台的命运神和神使们在核对证件,审批转生和盖章批复中手忙脚乱。嘈杂起伏的,人影交叠,黑白雪花隐约浮现,他被催促过去,目光落在台前,稍微一顿。
漆黑的发丝逶在肩头,露出的一小截白净脖颈像是一片有浓墨洇开其上的阶下积雪,一缕碎发搔着脸颊,将柔和且带着毛茸质感的稚嫩线条修饰得模糊不清。身量实在单薄矮小,被不合身的漆黑大衣包裹得密不透风,在盖了章的证件推来时踮起脚拥入怀中,低头垂眸的模样比起致谢更像是凝思。
啊,是她啊。
他在战场上最后看到的那具尸体。活生生的模样比他猜得更小,最多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小姑娘转过身,目光静静地掠过四周包括他在内的一切。前不久还空洞如玻璃珠的黑眼珠如今柔软潮湿,那是一双有溪流淌过的眼睛,反倒叫他不敢逼视。
他走过去,内心有种奇怪又柔和的情绪在滋长。这小姑娘的皮肤薄得透明,给人一种随时会在阳光中骤然消散只留下一地衣物的错觉。
他的预感在下一刻应验。
小姑娘突然脱了外衣,一转身朝着转生通道相反的方向奔跑,纤细的身体如一尾的鱼,灵巧地游入翕动人影组成的茂密水草林,纯黑的发尾凭空甩出透亮水珠,滴滴答答坠在他浅蓝的眼底。
一尾鱼在大厅内溅起水花,不大不小的骚动起伏着,命运神扶住额感觉偏头痛又加重了,开口时声音不由得尖锐了八分:“找回来!快找回来!就会给人添乱……”目光一扫停在他身上,理所当然地命令,“别傻站着啊你,快去找!”
他一回神,本能寻着骚动的方向追去,周围缺胳膊缺腿的人群纷纷退让,衣鬓摇曳中暴露一点跃动的黑发,仿佛带饵的弯钩若隐若现牵动着他的视线。轻盈的身影在敞开的大门一侧一闪而逝,他跟着过去,拐过一个角来到建筑物夹缝中隐蔽的角落,擡起的目光网住那尾逃逸的鱼。
“……”小姑娘完全被他的影子埋住,面色苍白,擡头戒备地盯着他,双手环胸缓慢地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墙面,像只弓起后脊的幼猫。
“……别害怕,”他举起双手以示无害,话语倒出来得有点艰涩,他可不像母神那样擅长跟孩子相处,也清楚自己的形象完全没有能让人放心的温柔无害,只能尽量将声音捋成安抚的形状,“你不想转生吗?”
小姑娘没有放松,紧绷着双肩,半晌才点点头。
他稍微叹气,倒不是不能理解她的举止。眼下战乱暴动的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与地狱无异,尤其是这幺一个才在战争中丧命的孩子,拼命逃离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他弯下身,与她的视线齐平,尽量削减自己的压迫力,耐心告诉她:“对于你这样没有任何罪孽却遇难早逝的亡灵,命运神根据公平原则会在下一世给予优待,所以……”
小姑娘摇摇头,盯着他,沉默许久才小声说:“我知道,表上写了。”
她的声音像新抽的玫瑰花茎一样生着层娇嫩的刺,没有外表那幺柔和。
小姑娘将怀中的证件和登记表小心地放出来,那模样让他想起放开松果的松鼠,吐出的话语一顿一顿:“上面写我会诞生在一个不受战争侵扰的家庭,天生会比普通人聪明一些……”
他小心翼翼的声音像生怕吓到她似的,“那为什幺不愿意?”
“……变短了,”小姑娘攥紧衣角,声音变得柔软低微,眼眶周围渐渐晕开薄红,眼底浮起一层委屈的湿意,“身高。”
“……”他本该为这个相当孩子气的理由感到啼笑皆非,那对黑眼珠里逐渐积蓄的液体却赋予了这理由别样的重量,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下被熨斗烫过一般的灼疼,只是被不希望她流泪这个冲动支配着,手指本能地触到她的眼角,“别哭啊……身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姑娘眨眨眼,警惕地向旁边挪去。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我认识你。”小姑娘缓缓说,目光落在他胸口的铭牌,“我死前……看到你在战场上。”
他稍微一愣,指尖残留的泪痕变得滚烫,“那是咱的工作,给你留下不好的记忆了吗?”
她诚实地点点头。
他再次开口,语气软和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咱不会伤害你的。”
小姑娘低头躲避他的视线,半晌才嗯了声,几不可闻的声音卸去他一层重担。
他露出微笑,冲她伸出手,“乖乖跟咱回去好不好?”
比他小了许多的手半蜷着放在他掌心,温度较他更低。他合上手掌尽量把体温渡过去,起身那刻膝盖被她的声音绊住,“我能否请求您一件事?”
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小姑娘静静盖在睑上的眼睫,“什幺?”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可能以前来过也忘了吧。”她平静地陈述,擡起的眼珠漆黑湿漉,“很神奇。我以为死后的世界应该更可怕才对,我想多看看。”
“这个当然可以。”他没思索几秒就爽快地给了答案。神没有完成亡灵心愿的义务,特殊优待某一个更是不合规矩,不过他可不是这个单位的神,这事对他来说当然无所谓。他重新弯身自然地将这姑娘的身体环进臂弯,就要抱起她,“咱带你到处转转?”
动作在她诧异的眼神中僵住。他平常逗一些幼神玩时抱起来举高或者让他们在他手臂上荡秋千完全顺其自然,对这小姑娘却不敢多加触碰,像一捧沙子一握便飞速流逝又或是一团即将被体温融化的雪。最终只是尴尬地咳了声,接触停留在小心翼翼的握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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