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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咳咳——容不得我不信……”
“家宴洗尘,向之携你一同入席。历来长辈在座,子孙媳妇依礼起身侍奉,妾妇一应不许登堂,捧饭布菜且不得,遑论入席。君姑一向规矩严明,出言训斥,你闹了几句,他竟许你落座。”皇后灌下一大口茶水,气息越发急促,“咳咳——后宅诸事,向之从未忤逆君姑……”
此事南婉青还有个影儿,她原为查探宇文序妻妾底细,有备无患,缠着他赴家宴。怎知这人后宅尽是软柿子,倒有个厉害母亲,三人家宴使唤媳妇站着伺候,宇文序看了也不管。老太太横眉竖眼挑南婉青的错处,不许上座,侍奉舅姑的小媳妇气,南婉青早在宋家受够了,今非昔比,岂会忍气吞声。
成氏不许同坐软杌子,这席间又非只有杌子可坐。
南婉青袅袅娜娜起了身,“哎呀”一声倒去宇文序怀里,搂着人娇嗔“我身子未好,站不住”。她自然察觉他眼底的厌恶,索性不看,埋首男子肩头,闹着不肯下来。成氏拍桌大骂,一口一个“小娼妇”。
他扣着手腕硬拽人离身,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当真动了气。南婉青忍痛凑上耳畔,咬牙道:“陛下今日罚我,明日汪白两家女眷入宫,令堂一句话,这事……我可办不成,陛下自己办罢。”
宇文序这才强压着怒火,冷声开口“她愿坐便坐着”。
成氏气得一席只咽下几口饭,宇文序也气得一连数日未曾理会南婉青求见。
“乾元元年圣旨立后,我怕是你,却原来是我。我想向之终究待我不同,我是他属意的妻子,他不会负我。可、可是……咳咳……”皇后半身伏着桌案,还硬是往嘴里塞点心,酥皮纷纷如雪,她紧皱眉目咽下去,“每每宫宴家宴,他与你携手而至,说来只怕你不信,向之与我夫妻十余载,从未执手。他曾道夫妻之礼,相敬如宾,一步之隔即是亲疏中正,我记着这话,人前人后皆落他一步。我早该明白,从前向之惯常独宿书房,君姑劝几回,才去一回内宅。可圣驾一月之中踏足昭阳殿的次数,远胜往年一月踏足内宅的总数。”
“从来以为他性子淡薄,拙于情爱,原来只是……只是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
头两年佯装恩爱,南婉青尚可知觉宇文序隐隐的恼怒与嫌恶。后几年此人心术日益深沉,唱戏的工夫炉火纯青,二三分情意假作十分,竟将结发妻子也骗了过去。
南婉青叹道:“我一直不大明白,何以男子之志为建功立业,女子所求只是寻一个好男儿托付终身,做贤妻,做良母,做男人此生挚爱的女人。”
随随道:“照我看来,你们这儿的女子,一概是废物。”
南婉青颔首称是。
随随回过神,忙道:“不是骂你……”
“我自然是废物,若不是废物,如今宣室殿龙椅上的人就该是我,”南婉青抓起身前一把签文,掂了两下,“何必劳心劳力算上一天,等着看他脸色?”
随随若有所思:“我懂了,你说我也是废物……”
“不……”南婉青方欲辩解,忽听一声“南婉青”,连名带姓,奄奄一息。皇后勉力撑着桌案站起身来,枣泥酥小盘空空如也,她已全数吃尽。
“你的孩儿,是我下的手。”
小点儿?
南婉青一怔。
“赏赐乳母的琼玉膏,我、我添了朱砂。妆奁的小儿镯子,也是我命人放去,让你也身受……”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心口咳得天昏地暗。
随随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身侧离魂。
“朱砂?”南婉青恍然大悟,先前已知孩儿短命,溘然而去只想是天意,不曾生疑,“她……这法子挺新奇。”
随随胡乱答应一下,低眉挑拣符文。
“身受骨肉分离之痛……”皇后尽力吐出一句整话,又是凶咳不止。
南婉青解了一惑却添一惑:“中宫元后,六宫妃嫔所出皆奉为嫡母。她大可坐享其成,安稳凤位便是,新帝践祚少不了她的太后尊荣,何必多此一举?”
随随不答话。
“早知如此,合该托个梦传告一声,这孩儿命数不过三岁。成太后说东她不敢往西,想来宇文渊的话她也是听的,劝一劝孩儿福薄,辛苦照看。”南婉青长吁短叹,“好歹绣成那小兔儿兜子,上了身,也不枉我费的一番工夫。失策,失策……”
“南婉青,我一生光明磊落,”皇后哆哆嗦嗦摸出衣袖匕首,“既做了事,没有不敢认的。我是恨你,我也知你恨我,你……杀了我罢。”
短刀出鞘,霜锋冷冽,墨玉刀柄轻叩木案,皇后拔开羊角匕首,一手送上对坐,引颈就戮。
素衣女子浅浅一福身:“多谢娘娘坦言相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所见所闻,出了这房门,妾身自当忘却。”
“忘却?”皇后诧异,“我可杀了你、你亲生骨肉,你不恨我?”
南婉青道:“这人……都是要死的,不怪娘娘。”
皇后更是惊愕:“你不恨、恨我?”
“不恨。”
“可我恨你——”几乎用尽气力泄愤的嘶吼,只是声息虚弱,有气无力,她精心描画的面容胀成红紫色,热汗涔涔,还裹着厚重的黄狐坎肩,似忍着极大苦痛,单薄身形止不住发颤,“我恨你与他两心相许,我恨你有了孩儿,我、我的孩儿却没了,我恨、我恨你的孩儿轻易得到他的疼爱,我恨……”
皇后猛然呕出一口鲜血,霎时腥雾磅礴,零星血滴飞溅素洁衣袂,斑斑点点,南婉青不自觉又退一步。
“皇后娘娘,传太医罢……”南婉青好心周全,却听身后人喝止“你站着”。
皇后病体孱弱,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古朴圆案四平八稳,她佝偻着身倚靠桌沿,一手伸向羊角匕首。南婉青一挑眉,她倒是不惧皇后垂危一搏,闹个鱼死网破,且不说这人吃了那不能吃的枣泥酥,眼下站也站不稳,让一只脚她也未必能近身,何况随随在此,万无一失。
银白刀锋寒气森森,倒映数横颤抖逼近的指节,皇后一把抓住锋利刀刃,趔趄着上前好几步,羊角匕首割破掌心,鲜血四溅:“他、他不喜恭儿,虽立恭儿为太子,朝中何人不知太子有名无实。九岁立储直至十四,五年,整整五年,东宫只有文武二太傅,未有幕僚,亦未许参议政事。可你的孩儿一出世,他便定言‘元子’,有‘承祧之任’,他是元子,恭儿算什幺?我算什幺?”
滴答,滴答。
泪水与血水次第跌落清供图软毯,浸透零零碎碎灰暗殷红的伤痕,皇后反持寒锋,勉力端正蹒跚步履,摇摇晃晃,将刀柄送去眼前人之手:“你、你该恨我,你该如我恨、恨你一般恨我,你为何不恨我?”
南婉青谨慎再退一步。
“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你杀了我,我的良心还好、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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