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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婉青一怔。
你可喜欢……
颇有些明知故问的可笑。
她作这一出蠢笨的风月故事,为的是喜欢?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的世道,女子一概是轻贱玩意儿,何况小玩意儿多余的喜好与厌恶。
九州万方,士农工商,人世的咽喉与经脉,尽皆把持于男子股掌之间,同为人身的女子则如牲畜一般,只得啄食他们指缝滑漏的些许渣滓。
便是微末一点残渣,也须得摇尾乞怜,阿谀取容。
成文的,不成文的规矩,她无一不清楚,而且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莫说作一出淫词艳曲,这苦苦求来的相貌身段,可有一处不是为的讨男人欢心?
诗文寻常见的柳叶弯眉,又似一抹淡月牙儿,微微的一蹙,恰有几分娇弱,几分哀愁。一双多情目,宜喜宜嗔,最好是秋波流转,放荡亦娇羞。还有小巧的鼻尖,一点儿樱桃口,宛若冰雪白玉的肌肤,血色全无,弱不禁风,偏是唇齿轻软一咬,便浮出粉嫩诱人的浅痕。
腰肢应是软的,应是细的,手脚也应细软如嫩柳条,唯有胸脯两团肉儿许多不许少,好让他们轻易把玩,轻易降服。
白虎穴,紧窄嘴儿,捣几下便泄出阴精,怯生生任君采撷。承欢娇吟的声儿不可太粗,不可太尖,要娇,要软,要楚楚可怜。
不可不读书,不可死读书,要知书达理,更要知情知趣。
不可没规矩,不可太规矩,床下是名门闺秀,雍容闲雅,床上是风骚荡妇,淫浪销魂。
不可太愚笨,不可太聪颖,应当明辨狂蜂浪蝶的花言巧语,却只对那一人的山盟海誓死心塌地。
千方百计,精雕细琢,摆弄得一副好皮囊,一个好身子,教人神魂倾倒,爱不释手。
天下在男人股掌之间,男人在她的股掌之间。
十余年步步为营,终于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他问她,你可喜欢?
她的喜好与厌恶,从来微不足道。
宇文序捧着纷乱手稿,往前翻几页,又往后翻几页。他一心思索谋篇布局,浑然未觉问话无答音,巍峨殿宇沉吟良久,元书纸沙沙响动,如同深秋夤夜断续闪烁的星斗。
竟不知是他问得可笑,还是她活得更可笑。
这些年晨昏梳妆,天色将明,抑或天色已晚,镜中世界燃起若远若近的幽黄灯火,南婉青偶尔也会恍惚,对座的容颜熟悉又生疏,一时是芳华绝代的美人,一时是面目全非的怪物。
“我不喜欢,我都不喜欢。”
宇文序闻声便回了神,只见她怔怔落下泪来。自从南婉青伤了容貌,哭闹皆是常事,宇文序虽哄得惯了,她一哭仍是手忙脚乱:“哪儿不好?眼睛又疼了?”
南婉青摇摇头,言语哽咽:“我不喜欢……”
宇文序忆起前时随口一问,只当是他的粗陋笔墨惹人厌烦,忙把怀中书稿往地上一扔,生怕她看了又闷着气。
“怪、怪我,是我不好,擅自作了荒唐事,不知你的意趣,又劳你病中费神。”宇文序道,“你的话我都记着,我改,我都改了。今夜便动笔,只写你喜欢的,明日拿来给你瞧。”
南婉青听了这话,更是泣不成声。
“青青,我……”宇文序眼见如此,无计可施。他想着替她抹泪,又怕亲近之举引人恼怒,想着哄劝开解,然拙于言辞,情急之时越发理不出一句软话。
宇文序抓起一把象牙折扇,狠狠砸去满地狼藉纸页:“这些混帐东西,叫人撕了烧了,给你解气。”
到底是多年横戈跃马的身手,他胡乱一掷,又气又急,那绢扇象牙骨登时四分五裂,破碎细长的惨白色,一如公堂之下纷纷飞落斩立决的令签。
“那书不好,我也不好,都是我的罪过,平白惹得你伤心,我、我再不写了。”
“青青,怪我,是我的错。”
幼时孤居南府,素日行走,偶有磕碰跌倒,逃不过一句叱骂。如若两手空空,便是“不长眼的东西”;如若捧了物什,无论要紧的不要紧的,那东西摔了坏了,便是啐上三两日的“扫帚星”和“赔钱货”。
尔后出聘宋府,名门望族常有往来,那日是京兆尹家小孙女的生辰宴,小女娃儿粉妆玉琢,怀里抱一只大红玛瑙鲤鱼,活似观世音菩萨座下的宝珠龙女。她抱着红鲤与孩童嬉闹,约莫玛瑙石沉重,晃悠悠跌了一跤,大鲤鱼脱手,摔了一地零乱碎红。
各家女眷无人怪罪,反倒笑骂地底有死王八,一个二个都作起戏来,踩了平整砖石好几脚,哄得女娃娃止了哭。少夫人又拿来一柄木如意,一众孩童便欢喜玩闹去了。
那一尾支离破碎的红鲤鱼,跌入遥远的少女年华,至此有了南辕北辙的归宿,仿佛好事者笔下赏识佳句,朱砂墨印圈圈点点,勾画出过往岁月所有的惶恐,狼狈与冷落。
“这就叫人收拾了,都烧个干净。”宇文序方欲动身唤人,南婉青却拽了衣襟,闷头扑进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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