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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内火(一)
“奶奶!我去上学校啦!”
石煴检查完藏蓝布包里的文具,往下扯了扯袖子和衣摆,视线一荡,见裤腿卷得完好,踮了踮穿着布鞋的脚,微微一笑。
她的长相绝对算不上出衆,不过那一双猫儿似的眼倒是勾人得紧,圆润娇俏,干净明澈,像是落在麦色皮肤上的一汪清潭,笑时仿佛星河倾泻入眸。
她擡手揉了揉脑袋,头发泛着黄,不太齐整,垂在颈旁,发尾似麦芒,毛毛燥燥的,然後她抚上门锁,回头对奶奶道别。
老人坐在浸了酱黑乎乎的木桌旁,套一件粉白碎花的薄衣,衣服旧得发灰,洗得泛白了,露出来的丶皮肉下坠的手臂是高粱红色的,眼窝深陷的丶肌肤松弛的脸是泥土黄色的,眼眸已经蒙上一层浑浊了,灰发短短的,杂乱地盖在头皮上,曲折的手指捧着粥碗,笑眯眯地点头。
门被推开。
门外是擦了灰的天,显出一点湛蓝的底,云儿鸟儿仍在歇息,月亮还很清晰,太阳还在赖床,只吐露了一些绯色的气息,涂抹在天际。
门被轻轻带上,下一秒忽然被一声“奶奶”撞开,外面的景色已经是黑蒙蒙一片了,只有月亮,在天空的另一侧显出一点光。
坐在烛火下的老人擡起头,放下针线,摸了摸有些凉的饭碗,蹒跚着端去热了。
石煴裹着风冲进来,将书包往桌上一甩,坐下来喘了几口气,女孩的笑语就挤满了整个小屋。
“奶奶,我今天去,遇到了一个好好的老师!”
“课堂讲的,我有点不懂。但是,奶奶放心,我会补上的。那个老师也跟我说,他会帮我的,他可厉害了,好像什麽都知道。”
“奶奶你知道吗?学校可大了,长了好多花,还有这麽高的树,教室有这——麽大,能坐好多人呢,墙上还有黑板,可以用粉笔在上面写字,那个老师写的字可好了,写得又快又漂亮。”
“奶奶我跟你说。他讲课可好了,脾气特别好,别的老师都骂我们,还有的老师打人,他都没有大声凶过我们。”
“而且人家上过大学,才十九岁,大学毕业来教我们的,和同学们玩得可好了,他们可喜欢他了。”
“同学们……同学们对我也挺好的。”石煴声音忽然低下去,埋头扒拉着饭,含糊地说。
匆匆塞完最後一口饭,她腮帮子鼓鼓的,跑去利落地洗了碗,摊开作业本,就着烛光,拱着背,眼睛微微眯着,静静地写作业,奶奶在旁边不出声,往棉衣里填絮。
蜡烛的火苗微微跳动着,拉扯着人影,有时滚下一行蜡泪,有时低矮到只剩一个小小的底,烛光里的人静坐着,老人有时在纳鞋底,有时在择菜,少女趴在桌上,盯着眼前的作业,有时张嘴呢喃诵念题目,有时低声地,仿佛耳语般的,说话。
“奶奶,你知道电灯吗?可亮了。”
“奶奶,我脚上起了水泡了……”
“奶奶,我考了班上第八名,童老师给了我一包糖。”
“奶奶,今天老师批评我上课打瞌睡了……”
“奶奶……可以给我一点钱吗?我想……买一件衣服。”
……
灯熄了,下一刻天光照亮了室内,光影移动,漏下些许,被盛在一盆水里,轻轻散漫地摇晃。石煴猛地睁开眼,身体已经直挺挺地竖起,手摸索着抓上衣服,视线掠过窗户,然後脚往鞋子里一塞,也顾不上提鞋帮,一边系着衣扣,一边捞走书包往外奔。
门响亮地被甩上,然後慢慢地反弹回来,世界归于安静,重又睡去。一眨眼,门又被迟疑地打开,石煴披着一身月色,顿了一瞬,擡脚慢吞吞地走回来,偷偷觑着奶奶:“奶奶,我同你说个事儿,嗯……童老师……让我住他那儿,这样……嗯……”
老人垂着眼沉默片刻,最後扯了一个笑:“好,好……肯定好,离得近,又是老师,方便多了……”
又过了一个夜晚,女孩照例在鸡叫前起身,依旧收拾地齐齐整整,满怀着喜悦的笑开门。
这一次,门被关上,然後,再也没被推开。
魂镜陷入一片黑暗,涟漪骤起,片刻回复拇指大小的模样。
风不知神情有些落寞,沉默半晌,莫名其妙地看向浮棔。
风定了,原先轻轻摇曳的发丝落回来,浮棔容色似严峻,又似安详,眼睫微颤,然後缓缓睁开眼,凉凉地掀起眼皮,眸中光芒涌动,最终归于平静。
空气中残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像是漂浮的丶易燃的细粉。风不知对上浮棔的眼睛,心脏一抖,本能地恐慌,觉得自己仿佛成为巨大阴影下的猎物,无处遁形,生门无路。她淡淡地躲开视线,强装镇定,将目光落于湖面。
浮棔偏头把玩魂镜,唇角一勾,轻声道:“如我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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