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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问
程行礼出讲堂後,被这名唤凡了的比丘带进一间挂满经幡的室内。室外虽是温暖的夏阳,但程行礼觉得来这静堂後,周遭温度都冷下去些。
静堂入目是堵摆满黄豆烛火和牌位的墙,烛火被琉璃罩着放在木牌前,木牌上写着被供奉人的姓名与祖籍。
凡了进去後先朝木牌墙作了一礼,後问程行礼:“郑郎君已交了钱,说你有愿泉下好者皆可奉上。不知施主要供几人?”
程行礼看那满墙木牌和微微摇曳的烛火,心神有着前所未有的宁静,弘恩寺香火灵验,又近天百尺,故也想让亲人奉在此处,所以答道:“三位。”
凡了没有多问,只温柔笑着请程行礼在案畔坐下,拿来沉淀的紫檀木牌,为他研好奚超墨。
程行礼看这满案的华贵品有些震惊,想着弘恩寺供长明灯,连墨都是供高官贵族所用的奚超墨,更莫说上好的宣笔和镇虎砚。
震惊归震惊,这笔还是要下,程行礼接笔沉思须臾在光洁的紫檀木上写下。
【故通议大夫湖州使君长洲程公讳宗尚甥程行礼一心供养】
【故长洲程娘子讳云玑子程行礼一心供养】
前两个紫檀木牌,程行礼一手瘦劲的柳公楷书挥得行云流水,可到了第三个,他却迟迟下不去笔。
浓墨在笔尖积成一个小小的墨珠,几欲滴下,凡了见此情形,提醒道:“施主,墨快滴下来了。”
程行礼稍恍惚的眸光落回眼中,柔声道:“谢比丘告知。”
宣笔又下。
【故广陵程公讳某子程行礼一心供养】
凡了看着这三个紫檀木,前两个都有名有姓,只有最後一个不知名讳,轻轻叹了口气,心念着又是一个苦命人。
程行礼把紫檀木摆好,母亲居中,左右是父与舅。
程行礼点完灯後,顿首叩拜。起身时在一群烛光里瞧见三个居高位的紫檀木,上面的墨字有些年头不怎麽明显,可那字却很丑。这字他见过,以及准确供养人的姓名。
紫檀木的行文皆出一人之手,落款都是郑岸。
不过有两个落尾是‘婿郑岸’,另一个写着周萱名的紫檀木牌,落尾则是‘夫郑岸。’
那个七八扭写着岳父大人落尾是婿郑岸的木牌,程行礼在国子监时听过他的名,也在忠义之士的书上见过他,乃是朝廷追赠的礼部尚书周锡。旁边那个名唤程瑛的岳母大人牌位上,写的也是婿郑岸,想来这便是周萱和她父母了。
昔年塞外多战事,不少忠骨埋他处。
程行礼轻叹一气,但气还没叹完,就有道磁性声音传来。
“在各位先灵面前叹什麽气?”
程行礼转身望去,只见郑岸站在夏阳光里,挺拔的身姿负手而立。一缕阳光穿过廊下竹帘卷的缝隙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眉目深邃有着吸引人的男子气概。
程行礼看那缕光影停在郑岸左脸刀疤的尾处上,笑着看向周锡一家的牌位,说:“没曾想在这里见到周君的牌位。”
郑岸长腿跨进室内,凡了颔首退下,郑岸亦朝他作了个佛门礼送别。
“我爹娘供的,我家祠堂还有……”说到这儿郑岸的话停了下,思索片刻後说:“还有叔叔婶婶及萱妹的牌位。”
程行礼点头道:“郡王重义,想来真找回周娘子,应淮可要成家了。”
郑岸脸色一沉,打量程行礼。察觉目光,程行礼侧身注释,不解:“怎麽了?”
郑岸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摇摇头。敛好周身仪容後,跪道蒲团上,朝满墙牌位们顿首三拜。
这是大礼,郑岸的头磕的很响,响的像是下定了什麽决心一样。
起身後,他拉着程行礼走到外间榻上坐下,说:“十岁那年,我娘碰着一僧人,那人说,若有香火牌位供奉,或许会招其三魂七魄,将萱妹从天河里寻回。天神会让她回到人世间,回到我身边,但我和娘都知道这不过是那僧人胡说的罢了,可就算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我和娘其实也信了些。”
程行礼感觉郑岸像是在表述什麽,说:“世人终有放不下的念头,此地香火昌盛,周君一家定托得了好人家。周娘子有神佛庇佑,或许已在回郎君身边的路上了。”
南风来时,吹开了皱着郑岸的眉心,他用前所未有的宁静语气说:“我的卧房里供有萱妹的牌位,多少夜回睡不着时我也跪在那牌位前诚心祈祷过,祈祷长生天别再让她受苦快快回到我的身边,但长生天神好像睡着了,日日夜夜的呼唤找不回她。我娘说周叔周婶最是温柔贤淑,萱妹一定会秉承他俩性子,会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好的就像白玉,皎洁无暇又不带尘世欲望。”
很快郑岸又笑了,他看向程行礼,说:“要是她真的还在,你也希望我成家吗?”
程行礼顿时愣住,这不是郑岸的私事吗?为何要询问他,只用朋友的身份说道:“应淮兄你自己方也说了,认为周娘子是世上顶好的人。既如此我当然希望你与周娘子喜结连理,也好全父母之命。”
“白玉既不沾尘,我这个粗人又怎麽配得上她?”郑岸注释程行礼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她要真的还在,我也不会娶她。”
程行礼诧异道:“为什麽?方才你不是说你觉得她很好吗?而且这是……”
“没有为什麽!”郑岸打断程行礼的话,严肃道,“少时不懂事,没有感情认知。我以为那些期待和父母加给我的理念就是喜欢,但最近我才明白,其实我对从未出现过的萱妹没有男女之情。”
“可她要是真还活着,你不娶她,为你订下这门婚事的父母会作何感想?”程行礼说,“你岂非成了背信弃义,不顾父母之命的人?”
啪的一声,郑岸拍案而起,盯着程行礼一字一句道:“我就是不会娶她,永远不会!更不会娶别人。”随後他的眼神望向周萱的牌位,深吸一气,说:“何况嫁人也不是女子必须要走的路,萱妹定向叔叔婶婶一样聪慧,自然不会喜欢我这麽个武夫。”
程行礼被郑岸这突然来的话惊住,起身沉吟片刻,赞了郑岸说的後半句:“应淮兄言之有理。但宗庙传承,子嗣香火是长子责任。你不娶妻生子,日後如何面对双亲祖宗?”
“天底下那麽多男人不娶妻生孩子,难道他们就不活了?”郑岸正色道,“你这个古板心书呆子,难道只想为你程家传承香火?传宗接代?”
郑岸这一杆子打得八千里远的话让程行礼摸不着头脑,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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