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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潇听完,沉默良久,起身下榻。
他道:“我去看看沈澜殊。”
钱芊道:“可你现在还很虚弱……”
连潇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
他起身,慢慢在地上走了几步,对钱芊道:“你别担心我,我可以的。”
无论是早是晚,连潇也的确需要见沈澜殊一面。钱芊叹息一声,道:“我遣人驾马车送你去,你路上小心些,我……就不去了。”
她实在不忍再见那一口漆黑的棺椁,而且这几日除了照顾连潇,还需操持下葬等诸多事宜。只能等明日再去见沈栾最後一面。
连潇来到沈府,但见被烧至只剩下横梁与屋架的断瓦残垣,门前那两尊石狮已被烟灰熏染得漆黑,残梁之上,白幡与白灯笼随风而动,显得死寂又清冷。
进去後,府中停放着数十具棺椁,一眼望去,无法数清,而在正中央那口最大棺椁前,沈澜殊一身缟素,躺坐在地上,身侧堆放了许多酒壶。他一手抱着沈栾的灵牌,一手拎起酒壶仰头饮尽。
无人前来吊唁,在这府上还喘着气儿的活人,也就只剩下沈澜殊了。
他整个人颓废且狼狈,双目之中布满血丝,下颌生出细密的胡茬,再没了原先那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连潇对着沈栾的棺椁恭敬地拜了拜,祭奠完後,才走到沈澜殊身边。
阴影投下,笼罩了沈澜殊,他这才慢悠悠地擡起脸来,见是连潇,笑了笑,拂开那一堆酒壶,腾出空地,拍一拍身侧,道:“连兄,坐啊。”
连潇垂眸望着他,这个时候也不知该说什麽好,只能道:“抱歉……节哀。”
沈澜殊摆手,脸上仍然在笑:“你瞧你们,怎麽钱姑娘愧疚,你也愧疚,这和你们有关系吗?”
连潇握紧双手,缄默不语。
沈澜殊擡眼,像是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目光悠远,漫而无神,“不关你的事,叛国通敌……那不过是个杀人的借口罢了。何况如果没有你和钱姑娘,我早就和祖父在地下相见了。”
沈澜殊忽然发出一声古怪的笑,而後那笑声越来越大,浸满了苍凉:“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怎麽传我吗?他们说,沈澜殊斩下皇帝冕旒这一刀,威震四海,无人不晓。至此往後,我沈澜殊的破云刀,就和当年沈飞羿的破云刀一样天下闻名了。”
他灌下一口酒,借着辛辣压下鼻尖的酸涩,嘲弄道:“想不到到头来,竟是以这种方式让世人记住了我的名字……”
连潇静静地听着他用嘶哑的声音一点一点向自己倾诉。
“我很想杀了姓赵的那群畜牲,但是钱姑娘拦下了我,她说这是我祖父的意思。”
直至钱芊开口,沈澜殊才知道她找沈栾借玉扳指那天,两人在屋中说了些什麽。
钱芊看出玉扳指已无护佑的作用,说明赵氏皇族一直以来都在暗害沈家,故有意提醒沈栾,如果再不提防,很可能将酿成大祸。
可沈栾却道,此事早已被祖上知晓,但他们之所以仍愿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效忠皇室,而是为了大梁的百姓。
沈栾道:“当年殊儿的父亲战死沙场,他的母亲伤心欲绝,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只剩下年幼的他,被我拉扯着长大。我深知陛下心结,他一直暗中阻拦着殊儿上战场,可若大梁有一日需要殊儿,他也不得不让殊儿为国效力。只是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了……”
他似有些感慨地望向四周,视线落在屋中那些和璧隋珠丶金玉锦绣之上,“这偌大的沈家,明面上看着富贵,可实际上,早就已经危如累卵了。若有一日,我死在陛下手中,只求钱姑娘……在我死後告诉殊儿,让他勿要去报复陛下,无要去报复赵家,离开濮阳吧。”
他一片碧血丹心,听得钱芊红了眼眶,沉声问道:“你要我出手吗?”
沈栾微微摇头:“姑娘切勿出手,若是姑娘出手,只怕陛下杀心更重。而且这是我沈家自己的命数,若牵连了姑娘,到那九泉之下,我便实在没有颜面去见老祖宗了。何况陛下毕竟对我沈家有恩,如今君虽寒我心,却未曾寒天下人之心。而那位太子殿下我也见过,不说良善,但他会是一位好皇帝。”
他向钱芊深深地行了一礼:“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为了天下万民,还请姑娘留陛下与太子性命,护佑殊儿安好,让他离开这里吧。”
……
沈澜殊摩挲着拇指上所戴的玉扳指,长睫已经微微湿润,“我原想按祖父的意思,以後当个将军,守护大梁……可是,我欲要守护的,却最先背叛我,夺我血亲性命,害我身边友人;我为之拼命的,却最先辜负我,凉我满腔热血,毁我胸中抱负。”
他抽出自己腰间雪亮锋利的长刀,带有薄茧的指腹缓慢抚过刀刃,恍惚间,仿佛看见刀刃上沥满了鲜血。
“我手中的这把破云刀再强有何用?我连自己的亲人都无法守护……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最强的刀。”沈澜殊哈哈大笑道:“他们拿着那把刀,想杀谁就杀谁,可斩奸佞,可杀忠臣……没有人可以逃过他们的刀。”
他的神情已有些疯癫,双眸之中充满了憎恨,连潇墨眉颦蹙,走到他身侧坐下,拍了拍他的肩:“权力这把刀是很强,但是真正将这把刀放在他们手里的,是天下的百姓,他们若用不好这把刀,挥向了错误的人,那麽这天下的百姓,也可以将这把刀夺回,斩下他们的首级。”
沈澜殊一怔,眼中的晶莹慢慢止住,苦笑着问道:“他们会得到自己的报应吗?我好想报仇,但是我不能罔顾天下百姓,弃弱小无辜者于不顾,也不愿违背我祖父的遗愿……”
“会的。”连潇顿了顿,忽然道:“我向你承诺,如果大梁日後未能善待自己的百姓,那麽我会颠覆他赵家的朝政,将这天下还给百姓。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来替你做。”
沈澜殊微微扬唇,终于露出一个这麽久以来可以称得上是开心的笑容,他用袖口抹了把眼泪,向连潇点点头。
紧接着,递了一壶酒来,道:“连兄,我敬你!”
连潇接过酒,有些不知所措。
沈澜殊又拎了一壶酒,见他还没动,揶揄道:“连兄不是说过自己已经成年了?怎地,成年连酒都不会喝?”
连潇学着他的动作,仰头饮了一口,浊酒入喉,脸颊很快便被酒气熏红几分。
两人望向门梁上飘摇的白幡,残阳西斜,寒风凛冽,偶有一两只飞鸟掠过,发出凄凉的啼叫。
沈澜殊盯着远处如烈火般燃烧的晚霞,慢悠悠地道:“钱姑娘原先对我说过,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如今我才知,它还有後半句话。”
他撇过脸,看向连潇,吐出後半句话:“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连潇眸光微黯。
沈澜殊指了指自己,又道:“连兄瞧着我如今可稳重不少?”
连潇回神,看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澜殊轻笑一声,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只有悲怆:“连兄,希望你永远不要体会到我的感受,希望你的成长,你的强大,不是重要之人的命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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