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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哪儿去?我不知道。百念皆灰,浑浑沌沌,我只是想逃。眼中景致渐渐亲切,原来我已经走出这样远,走到旧时居住的街道。黛瓦青砖,伸出一点遮阳避雨的房檐,毛玻璃透出风扇呜鸣,树的影子在墙上栖息。前面这户,是虹紫居所。门窗紧闭,窗台和门前没有摆花。花如果在外边也受不住暑气的。我走近窗前,却感到奇怪。窗沿厚积灰,罅隙里有枯叶残蕊。不同寻常的衰零。我几乎是下意识叩了叩窗户,没有应答。虹紫搬走了么?心中一阵空落。二楼忽有人将头探出窗外,朝下看了看,对我喊道,小姑娘,站这里有事?我抬头看,原来是这间屋的房东阿公,因而问他,阿公,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呢?阿公抬抬老花镜,眯着眼认出我来,讲,是搬走的陈家那个丫头?有两年没见,倒长变了些。我回,是我。阿公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可怜。我不明就里,又听阿公道,虹紫啊,她前些日子走了。我因而问,她搬家了?讲过搬去哪里吗?阿公讲,她害了病,去世了,唉,早说她是个可怜人。也许是烈日容易诱发幻觉,我一言不发,僵僵地望着绿窗沿,我想一切不好的消息都应当是幻觉。窗台上不再有秋海棠了。尘归尘,土归土。我回到了旧屋门前,在隐蔽凹槽摸到一把钥匙,开了锁。恍惚中,我应当是在梦里,竟然遇见虹紫。她对我笑道,送送我?于是我们并肩而行。周遭惟广袤的昏黄,空无一物。虹紫安静地走着,在这没有路的境地。我也没有开口,言语全然失去存在的必要。不单言语没有必要,思想也没有必要。我走在虹紫的身边,什么也不再去想,似乎只需一直走下去,在这看不见尽头的路。可虹紫忽然停下,平和的微笑着,说,该走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我心生不舍,却只能站在原地,无法再和她并行。虹紫独自走远,背影幽幽,声也幽幽,说,我总算能去找他了。有人踩响瓦片,我陡然睁开眼,昏暗天光里,长长身影是陈年。我真是笨死了,怎么没早点想到你会在这里,他喉咙发哑。我想起来,自己从阁楼爬上屋顶,昏睡了过去。陈年伸手将我拉起来那一瞬,我扑进他怀里,失声恸哭。他紧紧搂着我,怕我跌倒似的搂着我,他说,醉,我见不得你哭得这样伤心。他的声音低而轻,可听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道,说完即要碎掉。我们并排坐在屋顶,天上星子多又亮,我望着它们,说,哥,我是煞星来的。胡说八道,陈年嗔我。我说,怎么不是?自小到大,我闯祸,你背锅,如果没有我,你会少很多麻烦。陈年好久没说话,再开口时,他摸摸我的脑后,说,你出生时,我感觉到幸福。我很不相信,说,你才叁岁,知道什么是幸福?当然,陈年轻点下颌,眉头微扬,神情像是陷入一幅柔软的回忆,他说,幸福是一团小小的生命……她出现在我身边时,还是懵懂的,透明的,但我知道她会是我最亲近最爱护的……你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不爱哭闹,却很爱笑,眼睛黑葡萄似的,我走到哪里就要转到哪里,有回我摇拨浪鼓哄你睡觉,不留神弹丸甩到了你额头,吓我一跳,婴儿那么娇嫩,我担心了半天,结果你没哼一声,还是咧着嘴笑……总觉得你轻轻的,软软的,像我的整颗心脏……长大的路上,总要跌倒,可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撞得鼻青脸肿,也不会难过害怕,陈醉,我怎么能没有你呢?我早就把你的命和自己的系在一块了,所以,你不应该内疚,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那些,高考又怎样,根本都不值一提。我看向陈年,两片洁净的黑玻璃似的瞳仁,映出我的影,坚定的眼神,教我无法不相信、不安心。我想了想,对他说,陈年,我肚子饿了。街角电话亭,陈年拨了通电话,向父母报平安,叫他们宽心,其他的事等回家再谈。我蹲在路边等他,夜里影影绰绰,他手中红色电话筒好似一株鲜红月季。电话挂断,陈年却说不回家,我们去吃福记。他家烤串我惦念了许久。然时机不对,嘴里滋味也会减色。陈年让老板开了瓶冰啤,我告诉他,我也要喝,他便拿了只塑料杯,稍稍倒一些递给我。我那时认为所有的酒都难喝,可人逢了愁苦,似乎就很需要些平日难下咽的事物。周围几桌的客人,酒愈浓兴愈高,陈年一瓶酒见底,倒越来越闷。我问他怎样打算,想再考一次吗?陈年摇头,说自己需要时间考虑。回家途中,不少阔步昂首的青年与我们擦肩,他们正处在高考落幕的狂欢,无论结果,至少今夜,他们卸了桎梏,松快之至。我瞄向陈年,他肩上的缰绳,脱不去了。陈年偏头对上我视线,轻轻一笑,若无其事。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父母,赵姨,我,还有陈年。仿佛家里净是气球,稍有不慎,讲出的话就成了飞针。需要缓冲,需要思量。这段日子,每晚自习结束,陈年都会来接我。有时我竟要恍惚,我和陈年依然在这里上课,下课,放学一道回家,他还未高考,一切未有什么变化。但这种幻象被打破,是陈年闲来无事,会来我房间辅导我课业。要预备高考,不应当这样闲,因此我催他回自己房里。陈年从我课本里抬头,略带一点茫然,问,不是说好了,我考完了要多陪你吗?……笨蛋。课间闲话时,后桌拍拍我,眼里有八卦意味:陈醉,你哥要去当兵?我面上不显,顿了两秒后,淡淡反问:你怎么知道?后桌便道:还真是啊?我姐在征兵办碰见他了。我蹙起眉头:你姐认得他?后桌微微一笑道:原本不认得,她昨儿去交入伍申请,说遇到个男生,俊得不行,害她盯了好久,还瞅见人家表上名字叫陈年,我就想怕不是你哥呢。我随意应了声,转过头去缓缓伏在桌面,脸埋进胳膊,作出困乏样子,无意多谈。后桌仍在絮叨着什么你哥怎么想着当兵,不是才高考完,该上大学么,不过你哥穿军装肯定特精神。听得我脑袋疼。周五回家晚餐,饭厅里难得一家人齐整。父亲颇显兴致,还开了瓶珍藏的白酒,要陈年陪他饮。酒盖一摘,烈香就扑洒过来,我皱皱鼻子道,我哥喝不了白的。父亲却径自拿了小酒盅斟酒,说,今儿你爹高兴,就让你哥陪我喝点。我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蛋,问,什么高兴的事,我能知道吗?父亲抿一口酒,指了指陈年,笑道,咱们家很快就又要多一个光荣的军人了,你说我高兴不高兴?母亲讲,可给你找到由头开这瓶酒了,少喝点吧,别待会上劲了。我抬起眼皮,看向坐在对面的陈年,他也正望着我,眼中闪过一点无措。一块番茄在嘴里爆开,舌尖红色的汁液,不够甜,只尝出了酸。我垂下眼,咽了食物,说,哥报名参军了?我都不知道,恭喜啊。声音没有起伏,除了陈年,不会使人听出平静即是异常。陈年避重就轻,讲些仅仅是报了名后面还有很多流程,都还没有定数之类的话。我并不看他,只是夹菜,吃饭,忽略他察探我脸色的目光。吃过饭,我回到房间,书桌前坐了半晌,功课却纹丝没动。有人敲响房门,赵姨不在,只能是他。我不像往常喊他进来,起身去开门。陈年站在门前,头快挨到门框,他晃晃手中雪糕,说,给你拿了荔枝味的。我接过雪糕,正要关门,陈年伸手一挡,小声问,你不想理我了么?模样倒有些可怜。我按着门把手,同他僵持片刻,最后放开。陈年走进来,合上房门,看了看我,说,陈醉,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知道我将是什么心情。我咬下一大口雪糕,真冰,冰得牙龈都酸了。我定定看着他,问,陈年,你在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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