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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无人(第1页)

十九.无人

自从李近墨转到环附中後,崔子白便彻底摆脱了前几月受憋屈的日子,李近墨身上好像有某种魔力能让别人对他心生畏惧,这种魔力来源于他做事的从容自信,他不会惧怕任何人,不会向崔子白一样向别人弯腰屈服,他的底气不是别人给予,而是自身本就带有的。

这个从天而降的二中转学生引发了衆人的讨论,第一波讨论是在老师们中间传开的。

崔子白的班主任是个戴着长扁框眼镜,留着一头蘑菇形短发的中年女人,姓张,教龄有二十年,之前她带过的班级升学率一直排在几个老师的末尾,一度令她泄气许久,在接手了崔子白所在的班级後,让她信心大涨,扬言明年的升学率她定要排在榜首。

那日教导处主任找她前去谈话,向她说明了李近墨转学的事情,一个二中学生要转到他们班级,这好比是在本是雄狮的队伍里,再多加一个会杂耍会擒拿的全能狮子一般,可谓如虎添翼,她满口好字,也不询问缘由背景,走出主任办公室的那一刻,她的嘴角从来没扬得那麽高过,但别的老师都觉得她这次又要垫底,我校几年没收过转学生,这次竟然破例,他们断定这一定不是张老师眼中的好运。

隔壁语文组办公室的一个老师宣称认识这个转学生,说是认识他远方亲戚家的朋友的兄弟的老婆,这个身份一摆出来好多人都不相信,但他们还是听了下去。

谈到他的父亲,说是在教育局当官,他的母亲是中心医院的主任医生,治脑肿瘤的,又说他在原来的学校打了人干了坏事,混不下去才转学到我们这,老师们男男女女在午休时间都围在他的办公室听着,越听越迷糊,又说这李近墨与前年的杀人事件扯上联系,这时一个老师听不下去跳了出来,说他父亲是公安局局长,之前在一个酒桌上见过,他母亲也不是医生而是个建筑设计师,真真假假的话混在一块,谁也不知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听的人乐呵呵只觉得有趣。

这样的闲言碎语逐渐传到了学生耳朵里,第二波讨论就是付简带的。

她从老师那偷听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吓傻了,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白,她也不会分辨事情真假,只知道老师说的就是真的,结果在学生们眼中,李近墨就成了爱打架但成绩好的坏好孩子,这下他们就更加不敢惹他了,同学们都知道前年王晨杰的事情,他们可不想成为第二个。

李近墨来了後,便轻松挤掉了付简第一的位置,但付简不能向对崔子白一样对他,她只能把所有的不甘心都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每日都要比李近墨多学几个小时。

崔子白和李近墨当然对这些传闻也听到过一些,但李近墨丝毫不放在心上,学该上上,饭该吃吃,心态好得不得了,就像他们谈论的主人公不是他,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崔子白也清楚他们讨论的事情有多假,光是李近墨打人这点就不可能,他从来就没见过李近墨打人,就连粗话他都不曾说过半个字,他们嘴里话没有真的,就像说三班那个秃头男老师会生孩子一样假。

起初崔子白还会为了那些流言感到恼火,之後他也学会像李近墨一样置之不理了。

在学校崔子白只跟李近墨说话,只和李近墨一起讨论题目,他开始依赖一个人,都说厄运来临是从依赖一个人开始,但崔子白还是不管不顾地依赖上了李近墨,他抛弃了上警校的想法,有了想要跟李近墨考上同一个学校的新目标。

入夏了,窗外的知了成群地叫个没完,即使将玻璃窗关上,那声音还是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

这个暑假注定是要埋在书海和试卷中度过的,崔子白将状态调整过後,这几次的考试都能与李近墨轮流排在一二两名,他十分有把握能跟李近墨考上同一个大学。

在确认自己喜欢李近墨後,他与李近墨之间相处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他多了一份小心,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暗恋不让李近墨察觉,他原想让这份感情谈下去,但经过几月的朝夕相处後这感情不减反增,最後索性弃了这个想法,就随着自己的心走。

晚七点天空才陷入黑夜,窗外的知了晚上也正辛勤高歌着,那群唱完这群唱,室内的两扇老旧吊顶风扇正吱呀吱呀地工作着,盖过了窗外知了们的歌唱,又一次模拟考试在这样的环境下举行,在教室中的同学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专注在眼前的试卷上,才安静不久,不知从哪传来了一股汗臭味,又不知是谁在密闭的教室内放了个闷屁,两股恶臭在空中打起了架,终于熬到铃响,同学们争先恐後交着试卷迅速收拾东西,飞一般冲出教室,外面的空气是美好的,是清新的,这时候就连知了们的歌唱也悦耳了不少。

“去不去玩会?老地方。”李近墨将他那辆电瓶车稳稳开了过来,问崔子白。

崔子白借着灯光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快要九点了。

卢豪强说今天要回来,几天前他去了崖市谈生意,运气好的话可以谈下一笔大单子,卢豪强说这个单子谈得下来,厂子就有救了,不用再遣散员工。

卢豪强已经去了三天,他说最晚第三天回,无论合同签不签得下,他都会坐晚班的车回来,签不下来他就卖了厂子另寻出路。

崔子白婉拒了李近墨,独自往回家的路走,他希望卢豪强能把这单生意谈下来,他相信以卢豪强的口才肯定能谈得下来,工厂有了生机能让卢豪强重新振作些,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他太大了。

崖市最出名的就是桃子李和老式黑芝麻冰糕,这个季节的桃子李刚上市,这个水果只有崖市有卖,外观是李子样,巴掌大小一个,青色外表带点红,味道却是桃子味的,闻着也自带桃子的清香,水分很足,一口咬下去汁水能沾湿三张纸巾。

黑芝麻是本地人当天现磨的,略微有点苦涩,放入糖浆和红枣泥,一口下去甜而不腻,冰镇过後寒气进入口腔,驱散整个夏日的炎热。

卢豪强说他要各扛两箱回家,一箱桃子李,一箱黑芝麻冰糕,给崔子白吃个够。

崔子白期待地坐在位置上等着那扇大门打开,他已经将桌子擦了三遍,把堆在地上的箱子摆放整齐,留出足够的空间放那两箱桃子李和黑芝麻冰糕。

他坐在位置上一直等到了午夜十二点,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来电号码,崔子白有些不安,他隐隐感觉这通电话不是来报喜的。

崔子白的直觉一向很准,第二天早上他出现在了崖市第二医院的太平间内。

这单生意不止卢豪强一家盯上,同时跟他竞争的还有来自外省的其他四家,工厂运营都比卢豪强做得大。

生意老板自有一套签单的规矩,这个规矩说来也简单,就是拼酒,谁喝得多,谁喝得能让老板开心,这笔大单子就归谁,这样丧心病狂的规矩显然已经渗透在各个行业,为了拉到生意,他们不得不低下头,像古代站在戏剧台上的戏子一般哄着台下的客官尽心,为了生存,没人敢说不,没人敢掀翻这个规则。

当卢豪强把身边四个负责人都喝趴下时,他的神智已然不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嘴里黄的白的各种滋味混杂一通,眼前模糊一片,全是横七竖八倒在桌上的空酒瓶,就像被他干趴下倒地不起的四个负责人一样。

那一刻他知道他成功了,老板坐在对面的靠背椅上鼓掌叫好,他已经听不清老板说了什麽,好像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好像让一旁的助理拿出了合同单,当卢豪强看到老板拿出一支纯黑色钢笔在合同上快速写下名字时,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随之而来天旋地转,眼前的事物揉作一团,倒下的那一刻他还想着要再多买两箱桃子李和黑芝麻冰糕庆贺,他已经能想到崔子白浮在脸上的笑了。

他想,他肯定能成为百人中最突出的那一个,他一定能带着崔子白过上好日子,临死前一秒他还在对未来有所期待。

崔子白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的巴川,在看到卢豪强遗体的那一刻,他的脑子像是被人夺走了,无法思考,人生不过才过了短短十七年,他的至亲相继离开了他。

他本以为他能跟卢豪强过得久些,看着他上大学,看着他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用他赚到的钱换一栋市区的大房子,他们从村子出来的时候曾畅想过许多关于未来的种种,虽然那时在车上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卢家父女的对话,但他在心里也是设想过的,好的坏的他都会去想,可唯独没想过如今这样的未来。

卢怡梁是去年十二月底走的,卢豪强是在今年的七月初,两人竟只相隔了半年多,不免令人唏嘘。

这一次崔子白没有哭,纵使身边哭喊声多大,他也没有掉下一滴泪,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後的依靠都没了,他真正地变成了一个孤儿。

其实在十岁那年他就已经是个孤儿了,只不过他靠着卢家给他的关怀又蒙蔽了自己几年,现在这样的错觉彻底没了,什麽幸福什麽美满,老天都在告诉他,这些他不配拥有。

卢苏慧搭着最早一班的飞机赶来了,这次终于见到了她那个神秘的德国老公,来的时候是被她老公搀扶着进来的,两个眼睛肿得不像话,头发散乱着无心打理,这跟崔子白在过年时见到的那个精致高贵的女人完全不同。

都说血浓于水,老话都是有道理的,即使多年不见那份情永远在,原本不对付的卢家二女此刻早已抛弃了恩怨,抱在一块不管不顾痛哭起来,卢家二老病倒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不小,甚至几月间还连续打击了两次。

老太太强撑着身子在一旁嘀嘀咕咕,说着“喝酒怎麽会喝死,喝酒怎麽会喝死…”又看着崔子白抹着泪,说“真是个可怜孩子…”

卢安本打算退了在北都的房子回德国发展,一听到这噩耗也连忙退了机票赶到巴川,隔壁几户邻居听说了也纷纷前来,感叹着卢家上下的不幸,其中有一个从前年年跟着卢家老太一起去寺庙烧香,卢家老太年龄大上去腿脚不便後,便没有再去过,那人就念叨着定是卢家老太突然断了火,激怒了佛祖,才会将厄运带给卢家的小儿子,让他们一家绝了後,这是佛祖的惩罚。

那几月是崔子白过得最黑暗的几月,他从没这麽无助过,卢豪强的厂子转给了第二负责人,他的遗産归给了卢家二老,老太太见崔子白孤苦一人,提议让崔子白转到巴川上学,被崔子白拒绝了,他不愿再叨扰卢家人。

崔子白觉得卢豪强父女的厄运不是佛祖带来的,而是他,所有跟他亲近的人最後都落得一个下场,就是被埋在临隐一处公墓底下。

崔子白接受了卢家老太硬塞给他的学费钱,跟学校请了几周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过了两日,第三日他是被李近墨的敲门声吵醒的,那时候他已经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没有开门,他想他也应该离李近墨远一点。

距卢豪强下葬到临隐公墓已有一周,崔子白在那空无一人的房子里饿了两天後,他终于想明白了。

那是他第一次産生了想要自杀的念头。

他看着床头柜前卢怡梁送他的,但是他一次也没戴过的手链,这个可怕的念头是在那时悄悄地在崔子白的心里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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