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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莲人03
阿尔巴利诺睁开眼睛时,时间已是黄昏。
他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目光所及之处是发霉的天花板和剥落的墙纸,近旁的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太清楚外面的事物,只能隐约看见窗外某种高耸的树木枝条垂落的阴影。
窗外血色的阳光正透薄斑驳的玻璃流泻进来,把室内的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红得令人心里发慌。阿尔巴利诺在单薄的床铺上扭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尼龙扎带绑在了床铺两边的金属护栏上——这张床是医院会用的那种样式,两边都有低矮的护栏,床边还竖立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输液架。
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後脑疼痛,那里有一个伤口,并不比钢琴师入侵他家那次留下的缝针的伤口更重,但是依然流了点血,现在正把他脑海的头发疼而痒地黏在他的头皮上面,形成了一种令人感觉到不快的丶硬邦邦的触感——除此之外,他的手背上有个针眼,一片小小的淤青。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赫斯塔尔。”他说道。
他知道那个人站在他视线死角的某处,必然如此,这家夥有的时候确实依赖黑暗或者别的什麽东西给他的安全感,在他们去见奥雷莉·黛尔菲恩那天这点就被他摸透了。
所以阿尔巴利诺不出意料地听见了脚步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从藏在黄昏血似的阴影里的某处走了出来,看上去依然衣冠楚楚丶一丝不茍,此人强迫症一般地保证自己身边的一切井然有序。
但是他看上去面色苍白,眼睛下面深深的阴影依然没有褪去。赫斯塔尔的目光落在了阿尔巴利诺身上,他露出了某种思量一般的打量的神情,就好像没见过阿尔巴利诺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面前似的。
他轻轻地颔首,应道:“嗯。”
七个小时之前。
阿尔巴利诺进屋的时候才九点半不到,天气晴朗,空气中还遗留着一丝雨後的潮气。他一进门就看见赫斯塔尔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瓶开封的白葡萄酒,而他的手里拿着基本上没动过的半杯酒水——这还只是早晨,就算是赫斯塔尔看上去并没有什麽醉意,这对他来说也够罕见的了。
阿尔巴利诺进屋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嗅了嗅空气中的酒气,笑着问道:“Bhus葡萄?英国産的?”
“这有什麽奇怪的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平静而冷漠。
“你认识我之前好像从来不往家里购置葡萄酒。”阿尔巴利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就好像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意味着什麽一般。买葡萄酒并不奇怪,但凡是有钱人都喜欢在自己的豪宅里弄上那麽几瓶,酒水的类型和名字的隐喻意义才是真正奇怪的部分。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又说:“况且,今天是星期五。”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你不上班的吗?
而赫斯塔尔完美地忽视了他迂回的暗示。赫斯塔尔看向他的时候仍显得疲惫,但是眼睛倒是出乎意料地亮。他的声音也算是平稳,辨不出喜怒,他问:“你那边的情况怎麽样?”
情况显而易见地是不怎麽样的,昨天做为首席法医的阿尔巴利诺可是站在陪审团的面前坦白他接受过贿赂丶更改过证据了,这就基本上意味着他承认自己犯下过僞证罪,这种程度的罪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大事化小。
阿尔巴利诺没跟赫斯塔尔说他今天早晨出门是去干什麽了,但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肯定是去了一趟法医局,在出了这麽大事之後法医主管不找他谈话才怪。实际上,这场对话没有昨天下午庭审结束之後就进行已经很奇怪了,赫斯塔尔都想不到他是找了个什麽理由才能在庭审结束之後就按时跑回家。
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目前暂时是停职,但是我觉得他们应该会起诉我。”
“你的职业生涯完蛋了,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无趣地晃动着酒杯,用波澜不惊的口气说道。
“你说得就好像计划里我还打算留在国内一样。”阿尔巴利诺哈地笑了一声,他往前走了几步,轻松地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动作熟稔地就就好像这里就是他自己的家一样。实际上,或许那那栋位于郊外的丶落满灰尘的房子现在感觉上才更不像是“家”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在赫斯塔尔的房子里住了足够久。
但是凡事都是有属于自己的结局的,现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已经到了结局的时刻。
“所以现在你打算离开美国?第一站是哪里?”赫斯塔尔好像并不惊讶似的,他凑在那个玻璃杯杯沿上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然後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玻璃与玻璃相撞发出铮的一声脆响。“还是墨西哥吗?”
“墨西哥,然後是一场环绕加勒比海的旅行,至少在最开始的计划里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赫斯塔尔实际上并不知道“最开始的计划”是指什麽,他从来没有问过阿尔巴利诺对于这场逃亡的计划,对于赫斯塔尔本人而言,他只是答应了阿尔巴利诺在斯特莱德的事情解决之後一起离开而已。
这就如同于赫斯塔尔而言在此之後的事情怎样发展已经全无所谓,他除了杀死斯特莱德之後并无目标,也不在乎之後发生的任何事情——早在更久之前,阿尔巴利诺就在他的身上嗅到了这种气息,就好像小动物能在火山爆发之前嗅到即将降临的危机,他也能在赫斯塔尔背後看见毁灭庞大的阴影。
现在,阿尔巴利诺嘴角还是带着那种熟悉的笑容,但是声音却冷了下来:“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赫斯塔尔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法医,杀人狂,法庭上诚实的证人,这些形象是割裂的,一起组成黑暗里怪物的面孔。他看上去对阿尔巴利诺所说的话没有什麽意外,只是声音平和地重复了一遍:“改变主意了?”
“是的,”阿尔巴利诺哼笑了一声,“赫斯塔尔,事到如今你不可能和我一起离开美国,对吧。”
他用坦然的陈述语气说出了这句话,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
赫斯塔尔缓慢地颔首,说:“我要去找斯特莱德——他打算离开维斯特兰了,但是我有个朋友帮我查到了他目前下榻的酒店的地址,我打算在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之前动手……这将是最後的机会。”
“好的,那麽我会跟你一起去。”阿尔巴利诺用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说道,“我会坐在观衆席的前列,看着你杀掉卡巴·斯特莱德。”
他的话音落下,他们两人之间就陷入了一阵突兀的沉默,赫斯塔尔打量着阿尔巴利诺,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似的。
然後,赫斯塔尔慢慢地皱起眉头来,说:“从我认识你开始就时常怀疑,你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将要导致的後果是什麽之前就开始了行动,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这麽说,你也知道拉瓦萨·麦卡德可能已经怀疑你是钢琴师,并且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了?而你主动为斯特莱德辩护的行为和他对钢琴师的侧写相冲突,他一定非常在意你到底为什麽要那样做。”阿尔巴利诺嗤笑了一声,眼中有一丝冷光闪过,熟悉他的人会把那称之为杀意,“在这种情况下去杀斯特莱德——你在自投罗网,钢琴师。”
“因为我没有选择,”赫斯塔尔的声音依然平和,和以往他给人留下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印象大相径庭,“莫洛泽是对的,维斯特兰钢琴师没有停下来的能力,但是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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