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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荣也一路紧紧跟着,看着贺承灰败的气色,讷讷道:“从西江到枕风楼,路程太远了……”

沈懿行眉间褶皱重重,开口却温和镇定:“路程虽远,但前辈、陆姑娘,还有我,我们轮着来,至少吊着小承一口气到枕风楼。”他看着贺承气色灰败的脸,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给什么人听:“总会有办法的,之前伤得那么重,不也都挺过来了吗?”

陆晓怜心慌意乱,没顾得上仔细听沈懿行的后半句话,也便忘了追问,贺承什么时候还受过很重的伤?为什么沈懿行知道,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沈懿行不愧是枕风楼楼主,很快让人想办法弄来了马车和马,连御寒用的毯子和大氅也满满当当铺了一车。马车小,坐不下几个人,除了贺承和钟晓两名伤员,最后只挤了陆晓怜和庄荣上去,其他人都顶着风雪骑马,连金波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例外。

车轮辘辘,贺承在颠簸震荡中不时呛出血沫来,陆晓怜手忙脚乱地替他擦了唇边血迹,指背擦过他冰凉的脸颊,陆晓怜心中一团乱麻。

在逐月阁孟元纬的病床前,在西江城石鼓路的小院里,贺承不止一次承认过是他造下无涯洞外的杀戮,可是那日死伤在无涯洞的人,每一个都与他们关系匪浅,甚至将陆晓怜一手带大陆兴剑,那一夜也死在无涯洞外,死在贺承剑下,甚至她的父亲陆岳修至今下落不明兴许也与贺承有关!

所以,她应该恨他吗?

至少,不应该心疼他吧。

可为什么他散尽一身功力,呕血跪倒在人前时,她全无仇怨得报的快感?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股不知来处的力揪得剧痛,双腿不受控制地朝他奔去,与之前每一次一样,稳稳将他扶住——

她不仅不能狠下心对他刀剑相向,甚至在他命悬一线之际,还是会忍不住伸出援手。

她不想让他死,她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心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如果他当真只为了那么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残害同道,如果大哥当真是这样荒诞无稽地死在他手中,如果爹爹当真也因为他而发生意外,此刻不顾一切地救他的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陆晓怜尚不能纯熟掌握体内那股深厚的内息,思绪纷乱下,气息也跟着乱了,她心口一痛,脸色一白,偏头咳出一口血来。贺承岌岌可危的性命与陆晓怜密切相关,陆晓怜这边出了岔子,贺承那边自然也受波及,他单薄的胸口轻轻震颤着,刺目血色自他泛着青白死气的口唇间接连呛出来。

“师兄!”

陆晓怜心急,咬牙提气,要将一脉内息重新打入贺承后心,手腕却被庄荣握住:“丫头,你歇会儿,换我来。”

“师叔,我……师兄他……”陆晓怜红着眼,惊惶地看着不住呕血的贺承,脊背发凉,语无伦次。

庄荣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事太多,歇会儿,我来。”

庄荣不由分说,将手掌抵上贺承后心,替了陆晓怜下来。陆晓怜退至一侧,却不肯调息小憩,握了一方帕子小心擦净贺承染血的唇,末了,只跪坐一旁,盯着贺承苍白若死的脸兀自发呆。

即便是性命垂危,脸色白如霜雪,她的师兄依然好看得过分。

这张轮廓流畅、眉目英挺的脸,陆晓怜自小看到大,本该熟悉至极,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令人害怕。

她怔怔地伸手,一寸一寸缓缓摸摸贺承的脸。

会不会和当初在南州城里遇见的“沈烛”一样,这张名为“贺承”苍白清俊的面孔下,还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他是善是恶?

如果这个世界都被一张虚假的面具覆盖着——

贺承是谁,谁又是贺承?

她喜欢的人是谁,喜欢她的人又是谁?

陆晓怜苍白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贺承耳后的皮肤。他气血溃败已极,除了心口被内力强行护住的一抹温热,浑身都是冷的,陆晓怜将手指贴在他耳后,将他耳后的一块惨白的皮肤揉搓得发红,都没能摸到那时南州城外江河旁,生死一线间,摸到的那一道胶片面具与皮肤相接的细痕。

所以,眼前的贺承是真的,对吗?

所以,看生见长、陪着她将近二十年的贺承是真的,对吗?

所以,亲口承认在无涯洞外杀人的贺承也是真的的,对吗?

那么,杀死大哥,杀死江非沉,杀死叶飞白的人真的就是贺承了,是吗?

陆晓怜定定看着贺承,忽然身子一颤,“哇”地喷出一大口血,凄厉艳色落满贺承衣襟,她摇摇晃晃,像是寻找归处的落叶,轻飘飘落进贺承怀里。

第70章第七十章梦魇陆晓怜知道自己在做梦……

陆晓怜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她看着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的陆岳修和陆兴剑,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一不小心惊醒了这场美梦。

梦中的陆晓怜置身于青山城。

准确来说,这是她十六岁生辰那日的青山城。

被青山城上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十六岁生辰自然盛大无比。所有人都在场,连日理万机的几大门派掌门人也拖家带口地来,不少陆晓怜已经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又聚到一起,所有人都开心极了。

女孩子长到十六岁要行及笄之礼,陆晓怜的亲生母亲龙吟仙子林音早逝,及笄礼上,是凤鸣山掌门叶广的夫人颜缪用林音留下来的一支碧玉簪子替陆晓怜挽起了头发。

颜缪扶着陆晓怜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黑亮的秀发乌云般盘在脑后,露出少女光洁的脸颊饱满的额头。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将一缕碎发捋到陆晓怜耳后:“此后就是大姑娘了,生得这样好看,青山城的门槛定是要让人踏破了,陆掌门可有得愁了。”

陆晓怜好像听懂她的话,又好像听不懂,朝人群里的贺承浅浅望了一眼,正发现他清亮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陆晓怜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着烫。

那时他们都还小,各自心中都暗浮着一段不可名状的情愫,欲说还休,怕被人知道,又怕一直都没人知道。

颜缪的那句话是引蛇出洞的饵,令少女与少年间心有灵犀的缄默摇摇欲坠。他们赫然发现,此前所有默然相望终会了无痕迹,于是,无数次卷到舌尖、又被仓促咽下的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肯定,蠢蠢欲动。

那日所有人都高兴,免不得要喝酒。

陆晓怜年纪小,酒量也浅,很快便上了头,晕晕乎乎地飘荡在人群里,像只被风刮得昏头转向的小蝴蝶。宾客太多,陆岳修和陆兴剑忙着迎来送往,忙着推杯换盏,将陆晓怜送回后院的事自然而然落在贺承头上。

陆晓怜生在秋季的最后一个月。她过生辰的这一日,秋高气爽,秋月无边,月华广阔无垠,与盛宴中的煌煌灯光映照着青山城,什么都无处遁形。

无论是应邀而来的宾客,还是青山城里的师兄弟,都在宴席上喝酒吃肉。贺承护着陆晓怜往青山城深处起居的院落走,一开始还零零星星地遇见几个师兄弟同他们打招呼,越往后走,便越是静谧。

他们一路无话,并肩踏过得闲堂前的七十二级青石台阶,踩着满地窸窣作响的落叶翻过空无一人的西风坡,站在陆晓怜居住的晚晴院外,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终于,贺承忍不住,笑着斜眼看陆晓怜:“你刚刚为什么偷偷看我?”

陆晓怜的脑子被酒水搅成一锅浆糊,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贺承。偷偷看他?她又不是只偷偷看他一眼,她哪里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眼?

“叶夫人为你行及笄礼之后,你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那已经是晚宴之前的事情了,喝了酒的陆晓怜昏昏沉沉记不分明,可贺承神志清明,目光炯炯。他微微低下头,盯着陆晓怜,不留情面地复述那时的场景:“叶夫人夸你好看,说日后提亲的人定要踏破青山城的门槛。”说到这里,他终于再忍不住,笑容里露出一点揶揄,一点得意:“然后,你就偷偷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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