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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是贺承伤的人,可他自己的伤是怎么回事?伤在同样的地方,只是巧合吗?”说到这里,李大夫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抬腿欲走,又回头过来补充一句,“他如今这副样子,你们若想要他活,就先别急着逼问他,别让他情绪激动,先保命要紧。”
庄荣讷讷道:“这是自然。”
李大夫又说:“记得让他把药喝了。两日后,若退了热,人却不醒,再来找我,若是高热退不下去,便不必找我了,等我那师兄来,或者直接买一副棺材拖回青山城去吧。”
李大夫走后,贺承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守在门外的弟子熬了药来,陆晓怜和庄荣狠着心将沉睡中的贺承喊起来喝药。
熬得黢黑的汤药灌下去,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却在神志昏昏半睡半醒间,还记得问一句:“钟晓和小启回来了没有?”
夜色已深,西江城就那么大,逐月阁与石鼓路小院的距离不能算远,如果钟晓和贺启顺利脱身,早该回来了。
可送走李大夫之后,小院的门再没有开过。
陆晓怜与庄荣相视一眼,心沉沉坠了下去。
眼见两人沉默不语,贺承气息一滞,脸色越发惨白。
这人刚刚才处理好伤口,半只脚还在鬼门关里没出来,庄荣怕他再有差池,忙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已经让人去逐月阁外面等着接应了,天亮后若还是没有消息,我亲自去逐月阁一趟,孟元经总不能连长辈的面子都不给。”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孟元经真的会卖庄荣这个面子吗?
他扣留陆晓怜在先,围困钟晓、贺启在后,又对贺承下了杀手,事情到了这一步,逐月阁与青山城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以孟元经此时疯魔的样子,即便庄荣去了,也未必能讨得几分好脸色。
“不,孟元经不大对劲。”贺承眉头紧锁,“师叔,要当心。”
“知道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了,吃了药快继续睡。”
“在西江城中,我们势单力薄,没人知道孟元经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钟晓和贺启生死未卜,贺承哪里能睡得着?他想到这些人聚到西江城来,深入逐月阁中去,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又是忧心又是自责,黯然道:“都是因为我,你们才会陷入险境。”
庄荣轻轻一拍贺承的额头,一如既往地护短:“孟元经那小子发癫,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别瞎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听话,躺下来睡觉,等我明天把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兔崽子接回来,咱们就回青山城。”
如今陆岳修下落不明,青山城群龙无首,庄荣才被推上管事人的位置上。平日里他沉迷武学,便是在青山城时,也鲜少插手事务,遇见过的江湖纷争不比贺承他们多多少。
此刻他语气轻快,是真心觉得明日去一趟逐月阁,便能将钟晓与贺启带回来。
近来,庄荣没有正面遭遇过孟元经,不知他举全逐月阁之力围杀陆晓怜和贺承时的狠厉,可与贺承一同九死一生逃出逐月阁的陆晓怜则不然。
她知道贺承眉头紧锁,担忧着什么,放下药碗,认真道:“师兄,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去找金波。我们在西江城确实人单力薄,若让她与师叔同去,她手里的蛊虫,兴许能排上用场。”
这话真算得上醍醐灌顶!
贺承失血过多,神志昏沉,竟全然忘了还有个等着给他们搬救兵的金波等在西江城中另一个处所。他霍然抬头:“不,你现在就去找她。”
这是与钟晓和贺启性命相关的事,贺承的要求并不是没有道理,陆晓怜没有纠结犹疑便一口应下。出门前,她只反过来要求他一件事:“好,等你睡了,我就去。”
贺承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抬眼对上陆晓怜的目光,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陆晓怜的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没有留给他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恍然想起百花谷中,药泉池里,他们携手潜入水底找寻开关时,她对他说,她已经长大。在这一刻,她的那句话越发真实可感,摒除了骄纵任性,分得出轻重缓急,她已经长大,她不想要他的庇护,她想要成为与他并肩而立、抵背而战的人。
他后知后觉地发觉,事实上,这一路上的很多时刻,她已悄然长成她想成为的模样。
最终,除了交代陆晓怜路上当心,贺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回来了叫醒他。
可他这一觉太深,不是没人叫他,是高烧昏厥中,没人能叫得醒他。断断续续地,他做了很多的梦,在梦里,他遇到很多许久不见的人……
恍然间,他好像来到湘城的某一个风雪夜,走进山间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又见到那个蜷缩在庙宇角落里、衣着褴褛的老乞丐。
年迈的乞丐生了病,瘦成一幅枯骨,气息奄奄地倒在山神庙里那垛和他一样干枯衰败的草堆上。他的身旁有两个孩子,都是伶仃可怜的模样,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病树旁长出来的不服输的两棵小笋,鲜嫩,明亮,春雨一浇,便会抽条拔高,长成傲然翠竹。
那年的湘城,冬日格外长也格外冷,死了很多人,也包括老乞丐。
那一夜风雪呼啸,呵气成冰,尚不晓事的贺启趴在老乞丐怀里,枕着他心口最后一抹热气,安安稳稳地睡着。贺承只比贺启年长三岁,因为见过了太多人死在隆冬的寒风里,所以比他懂事得多,也比他不安得多,他彻夜不敢合眼,握着老乞丐粗糙而冰凉的手,甚至忘了流眼泪。
老乞丐最后的力气都用来祈求贺承。
他待贺承并不坏,但也说不上多好,拉扯着年幼的孙子,挣扎于温饱之间的人,愿意施舍一口薄粥,已是莫大的善良,不会再有更多的偏爱施于外人了。
他不是没有打骂过贺承,他不是没替贺启从贺承手里抢过东西,他来不及等贺启长大,便要吹灯拔蜡,他满心都是害怕,他怕贺承有怨,他怕世情凉薄,他怕他死后,他幼小的孙儿无处可依。
有人只看到无垠夜色,有人能在黑暗中捉到一缕月光。贺承显然是后者,他明明在风雨飘摇中帮忙撑过伞,回头看时,只记得那时有人牵过他的手。
他总是将不好的事,忘得很快很快,正如他总是将零星的一点好,记得很牢很牢。
于是,在濒死的老乞丐面前,年幼的贺承许下此生第一个郑重的承诺。
他说,他永远是贺启的兄长,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弃贺启于不顾。
梦里,长大后的贺承站在寒风里看着年幼的自己,目光澄澈,语气郑重,用稚嫩的声音向老乞丐许诺,一字一字如钟声撞在他耳边,他只觉得耳边嗡鸣,仿佛有什么被他忘掉的事情,像春风吹过草原般,飞快地长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那稚嫩的童声,被不知来处的刀剑铿锵声盖过去。
他才恍然想起他忘掉的那件事——
他把贺启弄丢了!丢在刀光剑影中,丢在山穷水尽处!
他转身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再快一点,得再快一点,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贺启在哪里?究竟为什么会来不及?
他没有答案,只是像一匹无人驾驭的马,发疯般地狂奔。
不知道奔了多久,跑出多少距离,贺承恍惚听见贺启在身后喊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只看见贺启心口明晃晃地扎着一支箭,他像溺水之人奋力伸出手,用尽力气求救,凄厉地喊:“哥,救我——”
贺承伸出手去,指尖尚未触碰到贺启,眼前的人却换成了钟晓的模样。
钟晓的境况比贺启还要惨,全身都是伤,青色的袍子被血色染得脏污不堪。不知哪里打出来的一股力道,将他横在身前的绿竹剑震成两段,他也被震得横飞出去,脊背重重砸上道旁的青石,他歪倒在青石下,大口大口呛咳出血,艰难道:“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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