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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揣进口袋,忽然触碰到一杆纤细而坚硬的东西。
是江沉一直为他带着的铅笔,这几天他总饿,时不时就要叼着,就没急着还回去。
摸到那根笔的一瞬,心里的压抑和荒凉又模糊掉,好像能见到江沉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千梧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把那根笔拿近眼前,指腹轻轻摩挲着“千梧专用”那四个小字,在熹微的晨光中细细地看着。
岁月没有使这根笔蒙受半点委屈,它还是如当年样鲜亮潇洒,某个指挥官大概常常掏出来抚摸保养,笔杆上带着一股温润的光泽。笔尖搭在纸上,能划出世界上最美妙而温柔的沙沙声。
说来很怪,这一家的笔千梧一直用,分手后这些年也买过很多根相同型号的。
但总没有这根用着趁手,只有这根,一握在手里就觉得是自己的笔。
他用这根笔随手画过无数个江沉。
但江家出事后,就再没画过。
那时江沉毅然决然放弃法律理想回去收服趁乱反骨的护卫军,千梧非常不理解,尤其在无数次半夜看他带着醉意撞开公寓的门,冲进厕所呕吐。
努力扶持着破败将门的元帅公子,需要时不时出现在他从小最讨厌的那些宴会上,在各种议员间眉开眼笑地周旋。
碰到那些早就想要把女儿介绍给他认识,甚至是自己想和他交往的人,他也推拖不得,只能笑着放下酒杯说,“无论之后如何,或许今夜我能邀请您跳支舞。”
然而回家后,他脱下礼服,露出身上青紫的淤痕。那是赴会前在兵营里和那些匪里匪气的军官摔打出的。
千梧看得心碎,他终于在某天深夜忍不住抱着江沉低声哀求道,我们放弃好不好,爸妈生前都不舍得用江家的荣耀绑架你的人生,为什么他们走后你却要这样折磨自己。
然而江沉用酒醉的眼神看着他,片刻后却说,“你是不是答应了要帮琼斯中将画一幅给他小女儿的生日画?”
千梧一愣,“嗯?”
江沉醉醺醺地对他说,“推了吧,宝宝。琼斯中将是燕家的死敌,燕家刚刚答应帮我稳住一支要脱离江家的部队,这个节骨眼上……”
千梧皱眉道:“江沉,你已经魔怔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江沉垂着眸子看着浴室地上的瓷砖,低声道:“但我必须得请求你做这件事,对不起。”
那一晚千梧很沉默,第二天他笑着上门婉拒了中将的邀请。
那一年的时代艺术大赛,他与第一名擦肩而过,拿奖的人正是接替他为中将小女儿作画的另一个画家。
在那之后,江沉很少提及那次比赛。他白天在部队,晚上去宴席,连轴转的生活过了大半年。
他们在那半年里吵过无数架,为千梧痛恨的那些虚伪的应酬,也为江沉时不时抗议逐渐有名气的千梧偶然对媒体发表的一些任性的言论。
“很多人都能猜到我们的关系。”江沉最后一次揉着太阳穴说,“千梧,很快了,年中议会投票表决后,护卫军权的去留就会最终拍板。只剩一个月了,安分一个月,好吗?”
“不是一个月。”千梧看着他,终于情绪爆发控诉道:“你已经挑起了江家的担子,即便你成功了,往后压在我们感情上的镣铐也会越来越沉,直到我们双方都面目全非。”
“怎么会呢?”江沉试图说服他,“你相信我,等我收拾好烂摊子,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自由自在的时光,就可以——”
“不可以的,你很清楚不可以。从前有元帅和夫人撑着天,你可以做随心所欲的江沉,我们可以自由地相爱。但现在只有我们自己了,而我的存在早晚会影响到你重兴江家的前途。”千梧眼底渲着浓重的哀伤,“一年多了,江沉,爸妈已经离开一年多了。你现在仍然走不出来,你已经彻底变了一副样子。”
江沉沉默许久,看着他。
“你讨厌我现在的样子吗?”年轻的少帅低哑地问道。
“我仍然非常爱你。”千梧看着他说,“但这份爱起于那个不受家族约束的自由明朗的江沉。我不知道如果这样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我们相互消耗,我还能爱你多久。”
江沉沉默了许久,最终说道:“等我站稳脚跟,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的不自由。”
“听听你说的话吧。”千梧疲惫地叹气,“连这种权利,最终都将是由你赋予我的。”
“江沉,我永远不会做将门的附属品。”千梧看着他,声音脆弱地问道:“或许你这一年来,为家族奔忙虚伪应酬之余,有听过外面是怎么说我的吗?”
江沉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都没有吭声。
那天最后,江沉很仓皇地离开了公寓。千梧知道自己刺痛了他,但他又何尝不痛。
他在年中议会结束,江沉终于打赢了那场身心俱疲的战争之后,提了分手。
他那天对江沉说,我们都知道分开才是对彼此的及时止损。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江沉只仓皇地丢下这句话,而后便蹲下去捡一不小心被摔掉的钢笔,直到千梧离开房间都没有站起来。
*
笔尖无意识地戳在手指上,千梧猛地回过神来。
而后他感觉自己脸颊凉凉的,伸手摸了一下,竟然摸到了泪水。
那天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痛苦的一天,远超过元帅和夫人猝然意外离世的时刻。
他被命运握着手,亲手斩断了和江沉的羁绊。斩断了过往十二年陪伴,斩断了自己人生中所有的温暖。
这些年来,偶然午夜梦回,他曾不止一次有过一个罪恶的想法。
如果江沉最终在那场权势斗争中败下阵来,江家覆灭,他变成一个普通人,该多好。
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权这样想,就像江沉无权用江家的荣耀绑架一个艺术家的理想一样。
千梧摩挲着那四个小字,忽然想起船夫的话。
从没有人最终能够真正离开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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