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爪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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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我已老（第2页）

杉女之桥。

两人在刻着字的桥柱边停了两秒钟，才往前行。

“这是走在杉女的小路上吗？”荼荼合情合理地问了。

“唔，我想美术馆营业时间比较短，先去看看。”三千回答了，也没有回答。

“杉薰美术馆呀。”荼荼放弃了般应和说。

“啊。”三千在她身前发出肯定声，又低头发出叹息声，“这里多杉树，很多孩子以杉为名，我也很喜欢，”褶皱松弛丶颜色暗淡手抚上圆润鲜亮的橘色桥栏，略过树叶缝隙漏下的光斑丶手背忽明忽暗：

“杉薰是一位售卖木材的杉女，将木材运下山售卖以糊口之外，喜欢自己捣鼓些木制工艺品，还懂得向都市宣传山村里的杉女文化。”

“这是个有才华的人，看样子丶您常来那博物馆呀，有什麽渊源吗？”

老人闻言站住了。

高挑的背影哀愁地瑟缩着。

“她……是我的大女儿。”

“很有才华的孩子，离开人世时丶也还是像你这麽大的孩子。怎麽说呢，若是一个在她幼时每日沉溺于幻想中的母亲丶婚姻失败後麻痹自己远走高飞的母亲丶被遣送回家乡後也只顾埋头于学术的逻辑中的母亲，这样从未好好关照她的母亲……

和一个许诺给她幸福安稳的男人之间，当然是选择後者吧。

结果，做伐木工的男人在某次高空悬荡时丶不慎摔死了，她在运送木材的路上接到消息丶又遇上空袭，心慌意乱地无法好好赶路，车祸去世了。

我得知此事时丶一滴眼泪也没有，却想，居然是同日死去丶也算命定的鸳鸯一双吧——这样无感情的评价，是一个母亲应有的想法吗？令人胆寒啊。

美术馆，是她哥哥和妹妹为了纪念她……哎……被孩子邀请许多次，我却感到未被原谅那样，从不敢去。”

荼荼闻言惊怔，呆呆看着她的背影。

想找地方遁走或干脆痛哭一场，大概从这儿开始，她才感到年老真正的可怕之处——

老人三千，有着自己触碰不了的丶额外的丶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些时光里繁琐深刻的人和事，乱麻一般纠缠郁深，却每一样都与自己之间树立起隔离墙，一丝关系也没有吧。

那些时光合着携带病菌的厚厚灰尘，被三千一股脑抖落而出，于是“无关”，就好像耻辱的巴掌那样凭空扇在荼荼脸上。

三千走下桥，她还在桥的拱顶。

三千转身面对她丶仰视她，右眼下不对称的暗沉看起来更深了，年老的丑陋因悲戚而明确，说话时极力抑制语声的颤抖，好像临终时坦白罪行的绝望之人：

“斯卡芙女士，如你所见，我是个罪恶的母亲。或许不只如此，对于我的所有亲族来说，我总是一个薄情的丶糟糕的亲人。斯卡芙女士，敢问这样缺少心肝的丶荒废了整个人生的人，死後除了在地狱赎罪，还能去哪里呢？来世什麽的，我已经没法指望了吧。”

荼荼沉溺于自身耻辱的心，被这样俗世绝望的呼唤惊醒了，身体气力的运行变得异常明晰，从腹内丶胸膛向双肩充起一股野蛮鼓胀的力量，像饥饿丶也像愤怒，是从未有过的力量勃发的感觉，棒极了。

她好想。

好想像握住了孩子把柄丶兴师问罪的教导主任那样严肃着脸，几步就走到三千面前，扶着她削薄的双肩，低语说：

“三千，对我这样不熟悉的人袒露心声，难道是合理的吗？

平时丶对其他人也会轻易这麽做吗？

将自己的全部告诉无关系的我，又借此诉说什麽地狱天国的迷惘，是放任一时的脆弱吗？

不对吧，您明明是知道和我有关的什麽事情丶却装作一无所知的吧。况且刚刚和我做下来世的约定，也不是陌生人之间轻巧浅薄的玩笑吧？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还故意用整个沉重的人生为筹码丶来任意推翻它呢？拿死後的下落这种事刺激我丶折磨我，真正想确证的是什麽呢？想要我说什麽呢？好，这就说了——

我，确实是抱着超越了尘世种种的思念和笃定，连证据也没有地丶在寻找着您啊……！

三千，如今你拥有首先离世的特权，欢快地跳入地狱也好别的地方也好，不必再强调了！

你想过我这年轻的可怜虫丶今生剩下的许多日子该怎麽办吗？这样自说自话丶擅自作主，不觉得自己很可恶吗？”

她却是双耳通红地，憋住了，扼杀了自己如此爽快的报复心理。

只是怒出了一身薄汗，稳稳迈步走下桥去，走到三千面前，仰望她的灰眼睛里泛着无可奈何的阴郁，最终避开了她温和哀伤的视线：“您要是对我这样说的话，就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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