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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好你?!你要不是姓尤,要不是有这么一个胎记,我看都不会多看你!于曼颐一时怒火中烧,脸盆一放就要发作。然而就在此时,宿舍门忽然被人推开,袁晚头发抓髻,脑袋伸进来道:“曼颐,一楼编译所的人说门外有人……曼颐?”宿舍里的气氛可真是剑拔弩张。尤红眼眶通红坐在床上,身子梗得像一根别扭的树枝,气得浑身发抖,就像被欺负的人是她似的。而于曼颐脸盆扔在地上,牙刷毛巾滚了一地,刚把发夹拆下来因此头发蓬乱。她双手叉腰,一副要和尤红理论一番的样子。“你们干吗呢?”袁晚震惊道。“她犯病。”于曼颐没好气。“你才犯病!”“你俩多大了!”袁晚在这一刻终于有一些姐姐的样子出来,“曼颐,快下去,人家等你呢。”于曼颐又看了一会儿尤红,而尤红梗着脖子,死活不和于曼颐对视。她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到最后只能嗤笑一声,随手捋了两下头发,又披了件薄衫在新做的裙子外面,跟着袁晚下楼了。“什么情况?”“她说姜老师给我开小灶。”“开小灶还不好,”袁晚道,“她嫉妒你,你应该得意。”这都什么精神胜利法。于曼颐和这两位都没话说了,只能黑着一张脸下到一楼。编译所的几个男同事正在一楼喝酒抽烟,更加让人恼火,一个一个全都不如宋麒看着顺眼,虽然宋麒现在因为欺骗她多次,也造成一些不顺眼。她走到门口,将宿舍的大门拉开。清凉夜色扑面而来,于曼颐侧身走到门外站定,余光见着一道影子在看到她出来后,迅速跑过来。她将目光投向来人,而后,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扑面而来。于曼颐感到一丝熟悉,或者是非常熟悉——这是宋麒身上时常出现的味道,是和机器昼夜相处,才会被浸润在衣服里的一种味道。她甚至能闻出来,这两种机油,应当是同一款的。在这机油味里,一个戴着帽子,微胖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的跑到于曼颐面前。“于小姐?于曼颐小姐?”“我是。你是……”她并不熟悉这张脸,但当对方自报家门的一瞬间,于曼颐眼前忽然闪过了那张宋麒离开前给她留下的字条。徐先生,电机公司的徐先生。“于小姐,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方不方便,和我走一趟?”于曼颐的警惕心再度升起:“去哪里?做什么?”“去电机公司,宋先生应当和你说过我这里的。至于做什么……做什么……”那男人摘下帽子,于曼颐看到他满脑门都是汗。他用手帕将额头上的汗擦干,重新戴正帽子,压低声音道:“是我擅作主张。我觉得,宋先生现在,需要……见见你。”曼挽狂澜(五)◎曼颐和宋麒大吵架◎于曼颐再回过神时,她已经和徐先生走在一条漆黑的弄堂里了。他的走法一如当初宋麒带她去码头,不走大道,而是在无人处找出一条路来,仿佛他们这些人就只能走这样较为曲折、又必须掩人耳目的道路。不过徐先生不大会等她,只是埋低头,急匆匆地在前面带路。而于曼颐抱着手臂,和他刻意拉开一段距离,心里仍然存有一丝警惕。他们就这样步行到了徐先生的电机公司。说是公司,也不过是一栋居民住宅,只是一楼设做开间门脸,里面陈列各样电器,柜台和架子上则堆着电器的零件。房间一侧放了一家烧坏了发动机,发出刺鼻的机油味,这整间屋子都有机油味。于曼颐侧过头,看见发动机旁坐着个身材魁梧又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正在修理发动机。那人看见于曼颐,立刻站起身,不顾手上油污,抓过一件坎肩便裸膀穿上,沾得布料上也黑皴皴的。再开口的时候,于曼颐便听出来了,这人东北口音,和她一位同学一样。“于小姐,那位于小姐。”徐先生介绍道。东北汉子立刻反应过来,脸上的警惕消失,转而带上热情笑容:“于小姐,原来是于小姐。”他想来与于曼颐握手,但于曼颐目光微落,看见他手上油污未净。那人注意到于曼颐的视线,也立刻把手缩回去,只自我介绍道:“我叫……大磊。”好潦草的名字。于曼颐不大在乎他叫什么,潦不潦草。她转头看向徐先生,因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语气有些不耐烦:“宋麒人呢?”“在楼上。”徐先生立刻给于曼颐带路,将上楼楼梯的外门打开。她刚才在门外便看出来,这电机公司上下两层,楼上窗户拉得很严实,只能看到里面点着微弱的灯。木质楼梯狭窄陡峭,于曼颐跟着徐先生爬上去,愈爬愈闻到楼上的机油味更为浓烈。等走到最后一层,于曼颐立刻明白过来,楼上这么大味道,是因为这里也是一个机器车间。徐先生用布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罩上了,于曼颐只能通过布料的轮廓判断出那是一架车床,她认得那个东西,因为商务印书馆的某一座厂房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她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别人告诉她什么,全凭自己近来的所见也能猜到宋麒所做。车间里面还有一道门,徐先生将门打开,回过头,和她充满歉意道:“于小姐,在这里,你进来吧。”这已经是整栋楼里最适合休养的房间,关上门,就关上了外面的嘈杂和浓烈的气味。房间很狭窄,靠里有一张单人床,于曼颐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低头看了会儿床上的那张脸,一句话都没说。她的沉默让徐先生有些忐忑。他不是对于曼颐一无所知,宋麒托他在自己离开上海后帮扶于曼颐时,和他说了一些于曼颐的情况。徐先生自己也是乡镇来人,知道这些地主们把自家小姐养在阁楼,见的东西少,也爱大惊小怪,他以为于曼颐也是这样的女孩子。即便不说出身,在宋麒的叙述里,于曼颐也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会因为考不上商务印书馆站在原地流眼泪,又因为家里要捉她嫁人而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然而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这一刻,面对着昏迷不醒的宋麒,怎么这样镇定呢?她就那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背影单薄却稳重,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徐先生抱着手臂在门旁几番揣度,终于听到于曼颐开口问:“你叫我过来看他,总得把事先和我说清楚吧。”然而这可不好办,他们所做这事,就是最说不清楚的,这也是徐先生前几日一直不敢去找于曼颐的原因。况且于曼颐……他对着的是于曼颐,他该从何说起呢?徐先生是一个很质朴也很纯粹的工程人,机器一是一,二是二,他觉得人之间也是这样。例如于曼颐是宋先生重要的人,那宋麒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认为就应该告知于曼颐。但他们手头的工作决不能泄露分毫,那他就没有道理和于曼颐多做解释。但当这两个东西交叉到了一起,他该怎么处理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是要比机器复杂许多。然而于曼颐语出惊人:“你们是不是在造无线电?”徐先生被吓了一跳,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宋麒怎么这都和于曼颐说呢?然而于曼颐在这一瞬转过身,就像看透他的脑子似的,用另一句话打消他的惶恐:“你不用害怕,宋麒没和我说,你也没和我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徐先生压根就没想过于曼颐能猜出来,人猜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他怎么会想到,于曼颐已经在图书馆翻完了一整本无线电的书呢?她早就不是于家大宅的二小姐了。“商务印书馆里有秘密工会,员工们私下都知道,所以虽然我不懂,但我大概知道你们的身份,”于曼颐说,“但我对你们不感兴趣,我只是个老百姓,想赚一点钱,好好过日子,所以你不需要和我解释太多。”徐先生摘了帽子,又开始擦汗了。“我只说我看到的:宋麒帮你们造无线电,借着在英国公司的理由,拿到一些市面上禁止流通的专业书。刚才那个用布盖着的车床是用来车零件的,但有的零件车不出来,宋麒就去武汉替你们拿,因为他可以借公司理由出差。”“我也只想问我没看到的:他为什么会出事?”“回上海交接零件的时候,出了点纰漏……”徐先生靠在门上,叹了口气,“另外还有一个暗点,和我这里的作用差不多。宋麒过去找人,结果那地方已经……好在,人和零件,都回我这里了。”在徐先生口中,人和零件似乎是一样重要的。于曼颐不懂他,就像她也不懂商务印书馆的工会里那些人。她弄懂了一切,又回身看向宋麒。他眼睛闭着,脸上没什么痛苦,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比较沉。她忽然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摸他手腕,感到了微弱但稳定的心跳后,因为质问徐先生而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他很少这么安静,他在于曼颐的身边时总是没完没了的说话,给她解决问题,解决完了又惹她生气。他也不睡觉,扫盲班的时候总去地窖写东西,回了上海后又整晚不回家。哪有人这么成宿成宿的不睡觉呢?总得补回来的。看吧,补回来了。于曼颐微微把被子往下拉一些,看到他穿的衣服比平日大了几号,看尺寸,应当是徐先生的。右侧的袖子从领口就被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绷带,从靠近心口的位置裹到肩膀。她用指尖碰了一下绷带,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白布下隐约的血。已经被止住了,又用绷带一层层的裹住。于曼颐也很意外自己没哭,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哭的。但细思起来,她从被三叔按着手印下手印那天开始,就没有在除了宋麒以外的人面前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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