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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重嫡庶,温绪之七岁前没出过他小娘的院子,高门大户里也有温饱问题,府中上下甚至都要忘记了他这号人。他娘亲会弹琴,还会读书写字,清醒时还是位称职的母亲,就这么教他。可疯病一上来就不认人,倒也不哭不闹,就披头散发地坐着,目光无神。她总紧搂着温绪之,念叨着“报仇”两个字。
温绪之那会儿还不懂得什么是仇,先记住了还报两个字。
周秉旭喜欢毒打妻妾儿女,温绪之的娘自然也不例外,正好是个疯子,活得像是周府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狗。温绪之的母亲终于不堪其扰,在一日清醒时带着温绪之逃了出去。说来可笑,两人钻的就是狗洞。
离开周府后温母愈加疯癫,携子出逃像是用尽了她的心力。温绪之改随母姓,在书肆找了份抄写的活儿,才不大点儿的孩子,就这么浑浑噩噩了段时间。直到遇见徐瀚诚,入了翰林,才算是重见光明。他读书是为了报复,他要将周秉旭拉下来,万劫不复。
他这么想,也做到了。
他成为大乘首位三元榜首,享数万学子先生敬仰,随笔写的文章也能震一震朝堂。周秉旭自是知道,几次要求他回周家认祖归宗,但温绪之都拒绝了。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傲骨,不弯不折,他温绪之有的是真本事,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他不仅不回周家,还全心辅佐当年尚是楚王的天鸿帝,收集证据刑讯逼供,将周秉旭和司礼监一派尽数堙灭。落雨时他撑开了伞,抬高伞沿,目不转睛地看着刑场。
周秉旭和其他人的脸他并没有看清,又或者是看清了而后快速地忘记,总之今日的温绪之已经回忆不起。他只记得那重刀落下时的冷光和切割下人头颅的声响,鲜血喷颈而出,那头颅滚出去,尸身软倒,血汩汩地汇入雨中,黏稠的一片。
想象中的喜悦并没有到来,他甚至牵扯不动嘴角,摆不出一个微笑。他只感到巨大的沉重的空洞,然后反复地看见那一日的刑场,在夜晚,在梦里。目睹那一切的痛苦折麽着他,所以他挡住墨沉霜的眼睛,试图给年轻人一个清明的前程。
“周秉旭去后,没有几日,”温绪之还看着雨,只侧过身对墨沉霜道,“我娘就去了。”
今日的温先生似乎已经放下了那一段经历,他甚至可以在此时微笑,道:“她没有了什么清醒的时候,我将周秉旭的死讯告诉她,她也只是看着我,不住地流泪。”
他抿嘴,神色有些疲惫。墨沉霜和他一起看着雨,问:“然后呢?”
“然后,”温绪之笑意不减,道,“我做完了该做的,离开了京都。”
墨沉霜想起扈绍陵所说的,温先生喜欢山水天地。的确,他身侧的这个人青衫飘薄,在天地间毫无忧虑,墨沉霜很难想象他在朝上为权力或者金钱谋算的样子。
他道:“温先生不喜欢朝堂,也不适合朝堂。”
“嗯,”温绪之侧目看他,轻轻笑道,“正是如此。”
“那么,”墨沉霜低声像是自问,“温先生喜欢什么?”
这一句被雨声覆盖,墨沉霜本没有期待回应,不想温绪之竟听到了。他想了想,缓声念了辞,道:“情必有所寄,不如寄情于卉木,不如寄情于书画[1]。”
清澈轻缓的声和着雨声,有种隐约的空灵感。墨沉霜抓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瞬,沉默了许久,最终轻声问:“温先生,就不喜欢别的了吗?”
“别的?”温绪之的手在宽袖的遮掩下蜷了起来,他在墨沉霜没有看着他时沉重地呼吸了几下,道:“能畅游天地已经不容易。”
“嗯,”墨沉霜道,“温先生说的是。”
马车跑出泥泞的乡间道,大路平坦,瑶城就在不远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偶尔的颠簸也不能让他们肩头相碰。
温绪之没有看向墨沉霜,但他岂会不知年轻人的意思。只是此刻太仓促,各种变故下的情绪总要一日会平复,墨沉霜还年轻,跟着他奔波颓废也许不是最佳的选择。
经了这一场,他已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至于剩下的,他温绪之并非强求之人,他要墨沉霜自己来选。
雨水一直到黄昏都没有停歇的意思,白日西沉,这一日终于要过去。然而墨沉霜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静,一直到晚上也没什么波动。
其实还是有变化的,年轻人从此沉默下去,除了那一晚看见温绪之伤时的颤抖,他甚至不会对温绪之露出任何情绪,也不再和温绪之睡一个屋。
他们还要在瑶城住几日,而两人之间的关系像是和从前的颠倒了过来,之前话不听的稚气少年鲜少再开口,倒是温先生半被迫地揽过了话语权。墨沉霜不开口,他自觉得多说些,又留神不碰触墨沉霜的心结,尽管他也不确定墨沉霜有没有心结。
墨揖山是罪人,一家人的尸体都只能沦到乱葬岗。但拉尸体的人都懂,给钱就能接走。墨沉霜与温绪之就在后山等候,扈绍陵派了人手来帮忙,得以让一家人入土为安。
墨予霖与秋榆葬在一处,墨沉霜本无波无澜,只在抱起他弟弟时颤抖了手。然而他到现在了也没哭一场,像是没有了感情,又或者他只是不愿露。
回程时两人没坐马车,墨沉霜压着步子,和温绪之并肩,铃铛声响在两人之间。他笑不出来,但也没有任何过分悲哀的情绪。他垂眸时,看到温先生薄唇翕动,然而他等了等,温绪之还是没有说话。
是了,能做的温先生都已经替他做了,他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温绪之。然而眼前人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明朗少年,所以剩下的事温先生不会再插手,包括墨沉霜往后的生活,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参与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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