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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钓之事(下)
陈柏青被她一句话问噎在原地。早晨出发时,他只是不想拉她下水让她为难,心想反正自己和白舟已经有默契了,可谁想到老白今天突然用了“反间计”,白舟又恰巧掉了链子,这便不得不惊动了白帆。
眼下,在白帆眼里,他早晨出门时的所作所为,俨然已算是老白的“同夥”,成了“双面间谍”…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恐怕又一落千丈。
“呵呵…呵呵,其实…那个...唉,你之前看到钓具包时,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也是…”陈柏青说着说着,不自觉地脸红起来,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给自己今天的“同犯”行为洗白,最终支支吾吾许久,只感慨出一句,“唉,原来是这种感觉!”
白帆盯着他做错事一般烧红的脸:“哪种感觉?”
“呵呵,你爸爸的感觉。”
他的本意是说老白野钓被家人抓包的感觉,但因为说得太含糊,在白帆耳中听来,倒像是占她便宜。
白帆一双圆眼瞪起:“陈柏青,你占谁便宜呢!”
“哦?啊,对不起,我是说,唉,我说不清楚了!”陈柏青双手抱膝,蹲在了地上,总不过就是一顿骂,他好人做到底,替老白受了得了。
白帆收起腿来:“你也不用这副委屈样子,我今晚又不是来你这兴师问罪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我爸从什麽时候爱上钓鱼的?钓鱼到底有什麽乐趣?我真的不明白。”
陈柏青擡头看她,不太确信她这是“软刀子”还是真心话。
白帆只好再解释一番:“其实,他退休了,有个爱好也好,我们也不是非要阻拦,只是他在外面一待就是整天,有时候还挨到半夜回家,怕家里催,他又老关机…我爸几年前就小中风过一次,每天吃着四五种西药,他这样真的叫我们担心。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是为难…我连我爸都没拆穿,又怎麽会来怪你?我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陈柏青想了想,又垂下头去:“唉,算了,你还是骂我一顿吧。”
白帆不耐烦:“你这人怎麽油盐不进呢?虽然你整天陪着我爸,但如果我爸犯病,你就是责任人,白舟年纪小,还想不到麻烦的地方,可你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该知道一旦发生,会是多大的问题?我跑来问个明白,也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事,撇开你的关系,你怎麽还拎不清呢?”
陈柏青听完,却仍固执:“没你说得那麽严重吧…你这是典型的灾难化思维,根本不会发生的。白叔出门都带着药,他才六十多岁,在日本,这年纪的男人还在外面照样上班呢!而且我也在白叔身边的,有什麽情况,我能跑能背,我还学过心肺复苏,我很稳妥的。白舟他虽然年纪小,但心里也是有数的,没关系的。”
白帆本不打算与他急眼,听他这番话,热血上涌,胸中气火瞬时燃起来,摇摇晃晃站起:“那是我爸,又不是你爸,你当然觉得不严重。”
陈柏青蹲在地上,擡头看她,发觉她刚才这句话明明生气,但说出来却小声,她大约是气短的感觉,在两个断句处,快速说完上半句几个字便咬紧牙关停上几秒钟,才继续下半句。一句话十来个字,却说得费劲。
他晓得她的问题,意识到不能用自己刚才那套对她,她焦虑家人的平安,或许比她焦虑自己更甚。而凭她的聪慧成熟,一般的谎言并不能骗过她,这件事或许也只能依着她。
“好,我都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吗?”
双手在後撑住石桌的同时,白帆点了点头:“我已经,这样做了。”
陈柏青拍了拍身旁一处矮砖上的灰尘,权当板凳坐下:“这件事要怪就怪我吧。去年,我刚搬来一个月,前妻为了知道我的新住址,说要把我留在北京房子里的东西全都打包寄给我,不然就全部当垃圾清理掉...那时我已经在翻新这房子,她寄过来的许多包裹全都摆在了大门外,白叔经过时,经常好心替我收拾归拢。有一回,一个大包裹被快递送来时已经摔烂了,里面露出来恰好是我曾经用过的那套钓具,我打算扔掉。白叔看到,觉得可惜,就问我能不能送给他,他有办法找人接上。”
白帆:“所以,是我动手术的那段时候。”
陈柏青看了看她的状态,继续道:“我也是後来才知道。白舟有一次夜里来敲门,问我知不知道他爸爸去哪儿了,好在那天上午我曾见过白叔背着钓具包离开。那天晚上慌急了,我们两个沿着河边到处找白叔,白舟在路上把你们家里的事告诉我,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姐姐…”
“我爸出事了?”
“没事。後来找到了白叔钓鱼的地方,不过太晚了,那条河边只剩他一个人了。白叔见我们找过来,直怪你弟弟小题大做,他身边的桶里倒是有好几条大鱼呢,他说那天运气好,想多钓几条再回去的…”陈柏青又看了看她的表情,“但收竿时,我看到了白叔的鱼绳根本没有打开,更不提准备鱼饵什麽了…他桶里的鱼大概是从别人那买的。”
“我爸为什麽撒谎呢?”
“白叔根本不会钓鱼。而且也从没打算学,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去钓鱼的。”陈柏青叹了口气,“唉,那天晚上之後,我左想右想都很担心,就去找白舟商量,白舟也被吓了一跳。这才告诉我,那段时间,因为你做手术住院的事,白叔曾经夜里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过,後来听到白舟的脚步声又憋了回去…白帆,你爸爸,比你看见的,还要爱你。”
白帆眼泪唰得流下:“…我知道。”
陈柏青以为她需要时间平复,默默转过头去。
“当初不让他去上海,就是担心他会这样。他之前已经小中风过一次,该尽量避免刺激,所以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生病的样子,我很担心他承受不住,家里不能同时倒下两个…你可能觉得我杞人忧天,但我知道,只要遇到我的事,我爸爸就是家里最不坚强的一个…呵呵,其实我爸爸以前脾气大丶嗓门大丶力气大丶胆子也大的,但自从我去外地念书工作的这些年以来,我总觉得我爸变得胆小了许多,他总是担心我,我在上海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悬着整颗心…说到底,是我这个女儿做的不好,三十多岁了,还让人这样不省心,是不是很可笑?”
白帆脸上挂着小丑一般别别扭扭的笑,但这让陈柏青觉得一点都不可笑。
陈柏青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白帆,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表演的。我是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病,你对我不必再掩饰情绪,而且…我就是个演员,你演不过我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这间小院看作你自己的咖啡屋丶书屋丶瑜伽馆丶冥想室丶甚至心理诊所,我真的不介意,而且感到荣幸,你甚至可以把我想象成这里的园丁或者管家,如果你不想应酬我,完全可以忽略我,其实我本来也很安静的。”
白帆尴尬地收起了那让自己也觉得虚假的笑容,愣愣看着他,良久,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里,她的脑子里仿佛生起了一团白色的迷雾,她有一点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那经过查证被定义为“广场恐惧症”的走路不稳的症状,她总是闷在家里,刻意减少外出,时间久了,她便觉得心里憋闷,而今在他的这间小院里晒太阳已经成了她每天最盼望的“外出活动”,她也越来越发觉此间的阳光丶花草丶书本丶桌椅丶风铃...全都能让她活过来。他的这番提议,简直提到她心里去。
但她所亲身经历过的十多年“社会游戏准则”在脑海里不断提醒着自己:这世上绝不会有什麽感同身受,也绝不会有陌生人无缘无故的“对你好”,他之所以提出这样诱人的条件,不过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什麽罢了。但,她有什麽可与他交换的呢?
“你...为什麽帮我?”白帆终于问出来。
“这根本不算什麽帮忙,而且说起来,也是你先帮我的啊,就派出所那回!你和阿姨不在家的半年,白叔和白舟也都很关照我这个单身汉的,白叔还特意买螃蟹叫我去吃…呵呵,你们一家人都很好,我很羡慕你们家的氛围。”在夜灯的映射下,陈柏青眼睛亮闪闪的,他这番话是真的发自肺腑。
但,白帆是理智的人,她知道,他是个演员,而且是专业反派演员。
他该不会...盯上了她的家人?
“你干嘛羡慕我们家!你自己没有家人吗?就算离婚,也有爸爸妈妈或者兄弟姐妹吧?你这人真的很奇怪!”白帆没有被他的真心实意感动,反倒警惕多心起来。
这让陈柏青有些哭笑不得:“呃…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唉,算了,我说实话吧,你知道我这个人的经济状况,唉,我很窘迫的。你这个人怪大方的,一小时35块啊!如果你每天能在我这里待上几个小时,对我来说,那可是一大笔收入啊!我给你买二送一,怎麽样?如果你帮我照顾花,我们还可以等价交换…”
白帆瞬间卸下心防,果然他为了钱就对了!但还是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这人,怎麽不掉钱眼里去呢!”说罢,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要告辞,“总之,今晚,谢谢你告诉我这麽多。你放心,我和白舟一样,都不会出卖你的。”
陈柏青追出院门:“那个,我说真的,我给你打五折还不行麽?就半杯咖啡的钱…”
白帆已经在他目送下,走回自家门口,进门前对身後的他揶揄着扔下一句:“我还以为你是穿着长衫的孔乙己,没想到是眼里只有钱的葛朗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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