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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看见日光,还是在刑场上。
那天的夕阳烧得格外艳,鲜血一般流淌在围观的每个百姓脸上,男男女女都在笑着,欢呼着。
他被锁在高台上,垂眼辨认着每个人的嘴型,他们都在说:杀得好。
不过……他是因为什么被杀来着?
记不清了……
季陵止住回忆,觉得这光有点刺眼,默不作声地转移了视线。
看向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的店小二。
“有事吗?”
“没有……啊不是,我是说……有的……”小二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总觉得面前这个墨袍素衣书生打扮的人不仅模样俊俏,还带着种莫名的威严。这感觉很玄,他只远远地在知府大人身上体会过,总之让人不自觉地皮肉发紧,呼吸加速。
他苦哈哈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暗恨自己怎么就多管闲事,就见对方把茶壶往这边推了推,吩咐他换壶新茶。
微微晃荡的茶水已经凉透,触手摸不出一点余温,黄褐色的茶叶片片分明地沉淀在杯底。
季陵在身上摸出几枚铜钱,一并推过去:“够吗?”
“够了……够了。”小二连忙点头,手脚麻利地上前把东西收走,很快又换上热气袅袅的新茶,静悄悄地退下了。
季陵用杯盖拂去悬在表层的茶叶,低头慢悠悠地抿了口茶,清苦的香气在舌尖绽开。堂屋的说书人和酒客还在大肆议论,嘈杂的声音却不再让人头脑发胀了。
说书人见堂上气氛热烈,扇骨在掌心重重一敲,正要书接下回,就听旁侧一个玩味的声音传来。
“先生,凌将军的故事过了这么多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您要不换点新鲜话本讲讲?”
这是说的什么话?
俗话说老牛肉有嚼头,凌佚将军身为大夏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将才,打过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无一败绩,无数人将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的传奇故事不管走到哪都是叫好声一片,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张口就说不乐意听的。
说书人有些恼了,眉毛一横,嘴角向下撇,正欲开口,却见眼前微晃,似有只手从案台上掠过,台面上留下一对沉甸甸的银锭子。
说书人瞪直了眼,胡子住不住往上扬,赶忙望向身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年轻人身长玉立,容貌俊美,箱笼倒在身边,通身的书卷气,却又不似寻常书生打扮,而是着一身墨黑外袍,不束冠不佩玉,低调的紧,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说书人心想自己这次遇到大老爷了,陪着笑脸朝对方作了个揖:“那依老爷看,什么样的故事能叫人满意呢?”
那书生托着下巴沉吟片刻,慢悠悠吐出几个字:“先生可曾听闻《春帐夜谈》?”
“这……”
说书人闻言便傻了眼,《春帐夜谈》,只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它也算名副其实,讲述的是年轻书生与美艳狐妖之间的风流韵事。用词之大胆,情节之露骨,让阅读过的人无不面红耳赤。
这东西……说书人自己自然也是看过的,不过此声色淫乱之作向来叫人羞于启齿,不论私下如何手抄传阅,面上却还总是挡着层遮羞布,要让他当众宣读,岂非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可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眼前,说书人面皮紧了又紧,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愁眉苦脸犹豫了半天,正要咬牙应下,却听那书生爽朗地笑了几声,随即感到肩膀一沉,被他拍了几下。
“在下不过是和先生开个玩笑,先生无需介怀。”
说书人总算松了口气,干巴巴地跟着笑。
“不过……”
书生收起笑意,话锋一转。
“凌将军故去已久,若有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自己成为后世谈资,先生旧事重提,实属不妥。”
属于少年人的清冷嗓音中带了几分低醇,让人无端想起开了刃的剑锋上反射出的冷光,说书人后背发凉,连声应和。
那书生脚尖一挑,半人高的箱笼便腾空而起,装满了书册的箱笼份量十足,他随手带到肩上的动作却轻巧灵便,身形稳健,一点不摇晃。
说书人还想问什么,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大门。
初秋时分的白日还有些闷热,但越临近夜晚就越寒凉。季陵一个人背着箱笼慢慢地走出很远,酒肆的热闹和暖意都被留在身后,逐渐消失不见。
这一年,季陵刚满十八。寒窗苦读十载,带上半箱书卷和盘缠几许,独自踏上进京赶考之路。
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会在此次科举考试中一举夺魁,随之而来的是皇储青睐,官运亨通。再过十年,他将成为大夏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声名煊赫无人出其右。
然后,然后……
盛极过后势必倾颓,他死于而立之年,在万人围观下被斩首处决,死时骂名无数,孽债缠身。
短暂的一生化为记忆中的虚无泡影,泡影之外却还有大片的迷雾驱散不去,叫人看不清其下遮掩的过往,好似一张缺乏颜色的墨画。
既已是过往,便无需介怀,季陵最擅长的就是斩断牵绊稳步向前,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再次踏上了与前世相同的道路,而这一次,他走得更稳。
残阳被群山吞没,最后一缕日光也悄然隐匿,脚下的路越走越荒芜,林中远远传来几声狼啸,衬得冷色的月光愈发昏暗。
季陵举目远望,触目可见的只有连绵不绝的蛇肠小路,此刻他正处于两个城池的山野林间,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可供休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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