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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叫这古怪滋味惊得不轻,正疑心之间,但听他爸相好低低地哼着一支不知哪来的老调子,听着竟好似中国戏曲。陈竟凝神细听,却竟听得渐入恍惚,朦胧听见一段婉转的女乐道:“春季到来……绣鸳鸯……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可陈竟回神时,低头竟见自己正杵在“伊万·帕帕宁号”他爸的宿舍门口。抬头只见张向阳一副火急火燎样子,朝他连连招手道:“快关门呀!小陈,你杵在门口干什么?!是生怕不叫别人看着……你快关门过来,看一眼这是什么?!”
落款
过去却见是一本杂志,印的是俄语。陈竟没学过俄语,只得道:“这……这本杂志是有哪里不对?”
不料张向阳道:“小陈,这你还没有看出哪里不对?!”虽他们两个说的是中国话,张向阳仍飞速扫一眼门外,匆匆地把杂志夹回书堆,急急地拖住陈竟的胳膊,要同他一起向外走,“快……咱们两个快出去,就当作没进来过,等其他人回来。”
陈竟听了个满头雾水,心道:“这都什么和什么?”
可一来陈竟完全不会俄语,二来还在惦念方才的所见,暗自揣测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活见鬼,面子上也作出专家的样子,老成持重地同张向阳一路从船舱到船艏甲板上来。张向阳始终凝着眉头,向陈竟要了支烟,点起了才压低声音道:“光中,真是……真是风雨飘摇,正值多事之秋啊!”
陈竟本是不明白,可端详了片刻张向阳的神情,便猜想出了几分。但他与他爸陈光中已是两代人,他与张向阳则是三代人,陈竟纵有这样的心,也无法完全体会张向阳的心情。他安慰道:“老张,咱俩是公派出来办公事的,外人的事,和咱们没有关系……咱们好好地就行了,放宽心,坏不了事。”
可张向阳苦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有时候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呀!如今咱们在近万公里之外的北冰洋,要是出什么事……可真是跑都跑不回去。”
陈竟正是听得哂笑,心道他在“进化号”不也是这样境地吗?待待不下去,跑跑不出去——可张向阳这一番话,忽然叫他想起克拉肯曾经与他说过的“伊万·帕帕宁号”发生过严重事故,以致于船舶完全损毁,登时暗道一声不好。
但三十年后后人说的话,却没办法和三十年前的前人说,信口无凭,反而平添晦气。陈竟一时说不上话,只见张向阳也犹疑道:“外人的事,咱们的的确确是管不了,也和咱没关系,不过……只盼着不要横生什么变故,就像十几年前的——算了,不吉利,不提也罢,只盼着咱们仨平平安安地回去就好了。”
十几年前的什么?张向阳话不肯说完,陈竟也不好问。他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张,我不是向你宣传封建迷信……但我向你打保票,咱们仨一定能一根毛不少地回国去。”
另有一位同行的女同志王秀枝,男女有别,陈竟只在夜里来,因而还未谋面。可“张爷爷”早些年他是见过的,当年去前苏联出公差的仨人,纵使波折,最后也是好好地回来了。
即使正值夏季,高纬度海域的夜里也冷得不留情,陈竟同张向阳傍着锈蚀的栏杆,齐齐打着摆子抽了会烟。船艏破开黑洞洞的海流,在前路的宏大尺度之下,“伊万·帕帕宁号”好似一盏将熄的孤灯。
不过半晌,俩人已冻得手僵,回去路上,陈竟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去和王秀枝也知会一声?张向阳叹了口气,求实务实地说,与王秀枝说了又怎样?咱们一样都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做不了主,真是听天由命了……不过同志之间应是坦诚相待,赶明儿有机会,我去与她提个醒吧。
陈竟连连称是,心知他爸陈光中的正事,他这好儿子也一样管不了——果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烦,“捉龙号”是他爷遭殃,“伊万·帕帕宁号”是他爸遭殃,只有“捉龙号”,才是他陈竟真正遭殃。
可话虽这样说,“捉龙号”与“伊万·帕帕宁号”,他这倒霉催的老陈家第三代传人难不成还能撂挑子?陈竟心中一声哀叹,正要回身进船舱,却忽然觉得好似有谁在看他,缄默无言,唯有针脚似的目光,细细密密地扎刺着他。
陈竟心下奇怪,猛然回头,可这一条来路上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在看他?
……
“……连长您看!这阵子咱在西贡补给的货单子都在这儿了,共计有淡水八十五桶,西贡本地产米酒三十五桶,甘蔗酒十五桶,威——威士忌、白兰——白兰地等洋酒若干,另有稻米、猪肉、茶、烟、盐分别……”王胜仗会同机密似的,按低声音,叽里呱啦,在陈竟耳边打出一梭子机关枪,听得陈竟是昏昏欲睡,“……法国银圆结清,兑换大洋共……”
人的底线果真是一降再降,正合某名家所说的“掀窗论”,早一个月,要叫陈竟来一趟一九三零年的法属安南西贡港,陈竟是活撞鬼,但事到如今,三相对比,陈竟到西贡来,竟已有一种南洋度假的惬意。
该说不说,一来是他与……他爷与费德勒情谊甚笃,他没有性命之忧,二来是只有在西贡,他才脚踏实地,哪怕远在重洋之外,至少他两只脚是踩在地上啊!
陈竟已悟道:人只有到了海里头去,方能悟清自个打老祖宗起就是猴子。
今日亦是他爷这猪八戒吃人参果,正逢一台国内什么什么园的昆曲名戏班子下南洋唱曲,叫他爷得了闲出来,喝一喝茶、听一听曲,附庸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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