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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徐行的拳术修为,想要瞒过守军潜入杭州城里,自然是轻而易举。可在臬司衙门的大牢前,哪怕拳术高深如他,也不能不被人发觉。这大牢建在城西,牢前是一块宽阔无边的旷地。方圆数十丈,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皆是青石板地,没有一丝遮蔽,为高耸狱墙所罩。连清朗月色,亦被阴沉墙影遮断,照不到此地。发现徐行的,是狱墙上的士卒。负责把守此地的士卒,也是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好手,且反应快绝、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能被遣来,把守这关押着无数重犯、凶犯的监牢。可哪怕是他们,也无法从如此迅疾的一闪中,判断出来者究竟是什么东西。当守兵定睛望去,黑影已消失在深沉墙影中。如此快的速度,绝对不可能是人,所以众人小声议论起来:有一人奇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个人影?”一人接口道:“哪儿有什么人影,月影罢了,这些天劫牢的人不少,咱们不免疑心生暗鬼。”又有人不屑嗤笑道:“人哪儿有那么快的身法?来劫狱的那群江湖武人,哪个不是自诩高手,还不是一一死在我们的陷阱、弓箭下。昨夜来的那几个,都给噗嗤噗嗤射出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一身是血……前天那伙人,浑身淋满沸油,给火烧死了,尸体都焦烂不堪。哈哈哈,他们还敢来?!”另一人纳闷地自语道:“这些人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天天来劫牢,还真就不怕死?”“还不是为了救那些带头作乱的反民头子?我就纳闷了,改稻为桑这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偏偏不干,就要跟朝廷作对。要我说,都是倭寇细作在里面煽动闹事!”能够负责把守臬司监牢的士卒,都是衙门里的高手,家产颇丰,田地众多,又不以种地为生,看问题与寻常农户自然不同。对他们来说,“改稻为桑”是天大的好事,以这些人家里的田地数量,一旦改种桑苗,收成好的话,不知道要比以往多赚多少。奈何总有些鼠目寸光的刁民要跳出来和朝廷作对,害得这利国利民之事始终推行不下去!不种稻苗就要饿死人?不知道拿钱去买粮?这些戍卒们实在是搞不懂。众人忍不住小声低笑起来,只把这话当笑料听。通宵把守监牢,毕竟不是件容易差事,故而他们也时常需要找些乐子,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低笑声中,却见一人屈膝振臂,如一头隐匿暗处的猎豹,骤然杀出,咔嚓声接连响起。瞬息间,四名戍卒便被抓裂了喉咙,徐行手臂一抖,振出一股弹抖劲,将这些人的身子稳住,缓缓放平。他本已翻过了狱墙,只是听见这四人的交谈声,怒意上涌,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燃烧,才转身回来,先将这群畜生了账。也正是从这些士卒的口中,徐行才了解到,整个杭州境内,如齐大柱这般,反抗改稻为桑的拳师,还不在少数。为了救这些身陷牢狱之人,也有不少人命丧此处。瞧着那片空旷平地,徐行仿佛能看到曾经泼洒于此的热血,对制定这所谓国策的狗官们,恨意更是高涨。杀了这四人后,徐行余怒未消,挟着一股沛然杀气,翻身跃下狱墙。此处把守森严,四面八方都有援兵,要想救人,就得更快、更果断!监牢深处,有座幽暗囚室,两盏昏黄烛火静谧燃烧,李定远躺在阴湿木板上,听着铁栅外面,狱卒折磨囚犯的声音。一间牢房里,一个囚犯的十指都被斩去,血流得满地都是,他极饥渴,竟是俯下身子,用舌头来舔舐断指中流出的血,发出“滋滋”的吮吸声。另一处牢房,一人被拷在刑具上,行刑者正将他的脚指甲,一片片地拔出来,犯人知道哀叫是无用的,换着一种放弃垂死挣扎的呻吟。每听一声,李定远就颤一下,他听着听着,便不敢再听下去,捂住耳朵,把头塞进墙角下,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在李定远对面,端坐着一名雄壮大汉,这汉子雄躯凛凛,虬发乱散,猿臂蜂腰,好似一尊铁塔成精。他虽身披沉重枷锁,仍是将脊背挺得笔直,昂首望向栅栏外,直视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景象。其人非但没有丝毫畏缩,眸中还满是如火怒意。李定远蹲了一会儿,抬起头,仰望那大汉的背影。却见他仍是坐得那样正、背仍是挺得那样直,仿佛硬气得要用脊梁撑起天地。李定远忍不住出言问道:“齐兄,你不怕吗?”齐大柱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怕有什么用?”他猛地捏紧双拳,一字一句地道:“我只后悔,没有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上一场!”齐大柱的言语中满是懊悔,在戚将军到来后,他本以为事情有转圜之机,又不愿牵连自家师门,便任由衙役将自己押往大牢。可他进来不过一日,就已目睹、耳闻了众多惨绝人寰的呻吟、令人发指的酷刑、令人齿冷的场面。齐大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妥协与退让,是何等可笑——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去锁拿馆主了吧!李定远充满敬畏地
;看了眼齐大柱,由衷道:“齐兄,好气魄。”齐大柱只是摇头,叹了一声:“我家馆主时常教导我,练拳的人,以天地为道场,当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自求道于天地间。我却被这些狗东西身上官皮吓住了,当真惭愧。我不怕死,只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我掀潮馆历代祖师!”李定远没想到,齐大柱这连死都不怕的硬汉子,竟然会因给武馆丢脸而悔恨。见他这般作态,就连李定远也忍不住好奇起来。如此人物,到底是怎样调教出来?这掀潮馆,又是什么地方了,为何我从未听闻过?他想到这里时,就听见一连串铁链声从监牢深处传来,慢慢逼近,李定远面色骤然发白,浑身都颤抖起来。这声音出现,通常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有铁链重锁压着的要犯,在牢廊里走动,另一种是牢役要拿铁链锁人出来。而被这样锁出去的犯人,多半从此不再见面,一去不复返了。铁链声又响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宛如一条钢铁大蛇,匍匐于地面,几欲择人而噬。脚步声在自己牢房近处骤然止步。李定远甚至可以想象到,飞扬跋扈的牢头后面,跟着两三名趾高气扬的狱卒,活像判官带着牛头马面,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这么快就轮到自己……?想到这里,李定远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整个人瘫软在阴湿木板上,万念俱灰。“淳安齐大柱,出来!”听见不是自己,李定远先是一喜,复又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齐大柱。——怎会这样快?!两人虽然相识不过一天,李定远却颇为佩服自家这位性情刚直的狱友,如今见他将要离去,只觉心里空了一大块,难以填补得上。这种遗憾、惋惜之感,甚至将他心中那种命在旦夕的忧患惶恐,都给压了下去。随着呼喝的声音,便是打开牢门的沉重巨响。一般听到这动静,牢房里的犯人们,就算是再怎么疼痛难耐,都会爬起来,到铁栅处招呼一声,算是给今生这段缘分,做个最后交代。只有那些明知必死的,才会只朝对方望去一眼,互相点头,这是盘算着两人很快就会在黄泉路上碰头,不必多言。今时今日,被押在牢中的,多是聚众反抗官府改稻为桑之策的领头人,敢出这个头的,都是有血性的汉子。他们听到齐大柱的名字,纷纷翻起身来,透过铁栅栏视着牢头,眼中滚着再明显不过的怒意。——为什么要拉走他!——我们都是迫不得已的!——为什么要关押我们!不知何时,监牢里响起了敲击声,借着牢头拉开铁门的余韵,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哄哄地响着。这响声惊动了狱卒,他们手持木棍,纠众而入,给正在敲击铁门的囚犯们一人赏了一棍子。在沉闷的拍打皮肉声中,狱卒们高声呵斥:“想干什么?!”“再敲,再敲就剁了你的手!”监牢静了下来,悲愤之情却在其中无声翻涌,众人心中的希望就像太阳一般沉了下去,夜晚的囚牢更难度过。牢头没有管外面的骚乱,只是看着齐大柱,嘿嘿冷笑道:“刚进来,就有这么多人给你哭丧,你这辈子也是值了!”齐大柱哈哈大笑,震动紧缚身躯的铁链,发出铿锵金铁声,猛地站起身来。那牢头只觉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刚从冬眠中醒来,要晃开膀子吃人的熊瞎子,登时吓得面色发白,倒退两三步,后背撞击在铁栅上。齐大柱不去看他,只是扭转头颅,扫过目所能及的囚房,朝那些犯人一个个望过去,高声道:“齐某今生有缘,得诸位兄弟相送一场,实是感激不尽,多谢了!”他嗓音如雷,就像当空炸开个霹雳,将一切杂音都彻底盖过。虽然只在这里关了不到一天,齐大柱却也了解到,这些所谓的“犯人们”几乎都是因不愿改稻为桑,才被官府罗织罪名抓来的血性汉子。故而他言语间,全无落寞,只有一股喷薄欲出的慷慨壮烈之气。牢头身后那四名狱卒见齐大柱如此嚣张,当即擎出手里的木棍,朝他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这些棍子都是江浙本地的红木,坚硬沉重,往往一棍过去,便要在犯人身上留下一道淤青,十天半个月都不能消去。可齐大柱连挨数棍,却是不动不摇,牢头见他这般抗打,也不再叫人白费气力,只是阴恻恻地道:“齐大柱,你以为你是好汉?告诉你,是好汉的,就不要犯事,不要来坐牢!落到老子手里,教你不仅当不了好汉子,连男人也做不成!”李定远扭动身躯,怒道:“枉你身为官差,竟如此狠毒!”牢头一笑,不以为意,只当是对自己的赞美。他若是不狠毒,又怎会被调到这臬司衙门的监牢里,看管这群穷凶极恶的乱民反贼?!李定远嗓音更大,激愤道:“我们是冤枉的,就算判罪,也得押送衙门,依大明律法行事,你们这般算是什么?!”牢头咦了声,呵呵一笑,“哟,想不到,牢里还有你这种能说会道的秀才,嘿!”
;他用手里木棍狠拍了下铁栅栏,慢悠悠地道:“国法?在这里,我的话,就是法。”李定远怒气更甚,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齐大柱摇了摇头,朝牢头大踏步走去。牢头见这莽汉又动了身子,本能地朝门外退了退,齐大柱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命令道:“要带我走?那就走吧!”这一刻,他不像是被狱卒们押送的犯人,倒像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牢头从这目光中察觉到一种绝大的侮辱,他面色涨得通红,大手一挥,厉声道:“走!”齐大柱昂起头,大马金刀地走了出去。李定远瞧着他的背影,目光凄然,只觉脚下地板透凉,寒意直涌上来,才知道夜已深。——不知道天几时明。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嗓音从监牢门口传来,声音虽低,却有股无比深沉的力量。“有你们这种人在,是好汉的,就该犯事!”哪怕面临何种酷刑,都能面不改色的齐大柱,此刻竟然神容震动,失声道:“馆主?!”虽然已经很高估自家馆主的胆气,可齐大柱还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孤身闯入臬司监牢来劫狱。若说齐大柱是震惊、惊喜。那这牢头就是惊骇、惊惧。——这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最重要的,他是怎么进来的。牢头猛然转头,瞳孔巨震,他虽然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已知来人乃拳术极高的大拳师,正要开口呼救。可徐行实在是恨透了这些手段残忍的畜生,身形如疾电掠空,带起风声呼啸,令牢中蜡烛尽数熄灭。这身影掠过之处,狱卒如接连倒下,连半句嘶吼都发不出来。黑暗中,只听“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重物,撞在铁门上。这一次撞击何等沉重,令整座铁门都震荡不已,“卜”的一声,其中一只铜锁被震断,“哐当”一下,砸在地上。却是那牢头横飞出去的尸体。徐行拉开门,双手用劲,他的五根指头,似乎比刀剑重斧都要锋利得多,只一抓,便把缠绕齐大柱周身的铁链撕开。李定远看见这一幕,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他妈还是人吗?徐行没有耽搁时间,对齐大柱短促道:“把你信得过的人,都放出来,动作快。”虽只过了一天时日,但遭逢大变的齐大柱显然比起以往,已成熟坚韧得多,做起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当即颔首,一步跨到那牢头的尸体旁,摸出一串钥匙,要把那些被栽赃陷害的汉子们解救出来。徐行则一路往前,就在刚进来时,他已通过超凡耳力,捕捉到一些来自地下的交谈声。这交谈中透露的消息,令徐行不能不在意,也不能不去一探究竟。此时,监牢地下,浙地按察使何茂才抬起头,拧眉道:“上面怎地这般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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