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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的女儿就在外面,听到传话,沉默地走进来,下跪行礼。
她衣着朴素,荆钗布裙,洗的发白的裙子上还打个好几个补丁,鹿鸣让她抬头时,才看到她脸颊好大一块青色胎记,本就普通的容貌,更是大打折扣。
“你们父女违反规定的事情,我就先不追究了。关于这鲁兴之死,你有什么要说的?”鹿鸣郑重其事地问。
“回大人,小女为鲁兴验尸是二月初九日卯时的事。鲁兴夜里暴毙,报案后尸体被送到了殓房,家父腿伤卧床,不能动弹,小女自作主张,替父亲查验了尸体。”仵作的女儿低眉敛目,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沈葳蕤[1]。”
“闲话就不多说了,沈姑娘,你当时验尸时可有什么发现?”
沈葳蕤回答得很仔细:“鲁兴的尸体皮肤呈淡青色,起了十余个大水泡,面部异样红肿,耳鼻有血渗出。我用银针测其喉咙,银针发黑,怀疑是砒霜中毒。但也不排除急病风疹等可能。小女想剖尸验证,但鲁母不许,还把小女赶了出去,说小女晦气,女子不能做仵作之事,她要去府衙告我云云。——如此只好作罢。”
“不排除急病或者风疹?”鹿鸣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道,“起来,详细说说。”
“是。”沈葳蕤起身,把行动不便的父亲也扶起来,站在因为人多而略显局促的中间,喜色不显,表述得很清晰,“人体外感风邪,可能有多种症状,皮肤红肿热痛有之,上吐下泻有之,呼吸困难有之,口腔肿胀有之,昏厥不醒有之,更甚者顷刻间就停止呼吸,药石无医,也不知究竟是因何原因。小女从前时常翻书,也时常剖尸,却一直不能确定那些尸体的真实死因。”
鹿鸣皱着眉想来想去,不确定道:“你说的这个风邪,发作很快,症状很多,还有可能致人死亡……你不会说的是过敏吧?”
“敢问大人,何谓过敏?”沈葳蕤开口提问时,被她父亲扯了一下袖子,仿佛在提醒她不要乱说话。
“过敏是很复杂的事情,比如说有的人对牛奶过敏,一喝牛奶就腹泻。牛奶本身没有毒,但这人一喝就身体不适;有的人花粉过敏,脸上会红肿起疹子,碰不到花粉就没事,只要碰到就有症状。还有些人海鲜过敏,鸡蛋过敏,生漆过敏……类似这种,身体的免疫系统对原本无害的东西产生排异反应,都叫过敏。”鹿鸣解释了一下。
但看在场人的反应,都有点似懂非懂。
沈葳蕤沉吟道:“虽没有听懂大人的最后一句话,但前面的例子,和风疹颇为相似。”
“鲁兴的死因,我们现在想进一步确定。你们父女能为他完整地验尸吗?”鹿鸣疑问。
“敢问大人,何谓完整?”
“就是你可以随便解剖。”鹿鸣许诺道,“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女子,没有法医……仵作资格就随意叫停,也不会有人骂你侮辱尸体,只要能确定死因,哪怕你把他肚子里所有零件都掏出来,大脑开个洞研究,都没关系。——只要真相水落石出,最后把尸体缝起来就行。能做到吗?”
沈葳蕤这时才真正抬起头来,与鹿鸣对视,目光清亮坚定,决然道:“小女愿意一试。”
“欸?这……”
“是不是有些荒唐?”
“是啊是啊,哪有女子去干仵作的道理?”
“这……这不合规矩啊……”
州署的官员在底下嘀嘀咕咕,但却没人强势地跳出来反对。一则因为还在非常重要的赌局之中,二则是鹿鸣在楚江一战定下的威名过于显赫,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公孙景坐立不安,焦灼地等待结果。
崔冼耳顺之年,不怕得罪人,不悦地哼了一声:“荒谬!哪有女子当仵作的道理?”
“哎呀,明德公,不要这么迂腐嘛。道理也是人定的。沈葳蕤一个姑娘家,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尸体不怕细菌,又胆大又勤快,她要是有这个验尸的本事,就让她当仵作,不是挺好吗?什么男男女女的,无论什么岗位,都是能者居之。这才是我们绀州教化万民,提拔人才的新的标准方式。”
鹿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一局若是我赢了,我就是名副其实的绀州知州,我的改革必须落实到千家万户,诸位到时候可不许再有什么意见。否则的话,我就就只好让诸位体面地退位让贤了。”
“胡闹!”崔冼气不过,正要和她理论,鹿翁拦了一下。
“算啦,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放手让她试一试吧,若是卓有成效,那对我们绀州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错漏百出,那也是她要承担的责任,自有更好的贤才来反对和接替她。目前看来,我们小鹿知州打赢了一场漂亮的大仗,在来势汹汹的叛军下保全了绀州百姓,这属实是大功一件。”
鹿翁是说给崔冼听,也是说给其他所有人听的。
“她既立下如此大功,就将绀州交付于她,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可是,士农工商本该各司其职,夫妻男女也该安于内外,各安其道,如今她一个科举取士,农人无心种地,商人无心经商,连烧窑的工匠都想让儿子读书考试,本该相夫教子的妇人跑出去上什么扫盲班……这到处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吗?长此以往,绀州岂非是一个笑话?”
崔冼一脸糟心,不忍卒读。
“我说的话,明德或许不爱听。但我都这年纪了,自然也不在意别人爱不爱听。”鹿翁慢慢悠悠地笑了,“我们鹿家家风比较松散,男孩女孩都爱读书,从小养在一处,谁有空了就去教一教,给孩子们上上课。什么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想学就去学,无谓什么男女。而呦呦,在我们家,甚至不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慈眉善目的老人笑如清风,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卓然的风采。
“这科举考试嘛,既然不限男女,我们鹿家自然是要去考一考的。呦呦想干的事很多,需要很多基层……是叫基层吧?”他笑吟吟地看向鹿鸣,后者使劲点头。
“需要很多基层官员,去扫盲,去扶贫,去晒盐,去制糖,去出海,去开展农桑,去制造炸药和玻璃,去扩展西域商路,去带领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已经老了,鹿家却还没老,这一次考试,鹿家但凡十四岁以上,有这个意向的,都会参加。诸位若是不愿意自家女儿抛头露面,那也无妨,我们鹿家女儿不在意这个,哪怕去县里做个书吏,她们也愿意吃这个苦。”
他悠悠然地笑着喟叹,不紧不慢地说完,鹿鸣马上给他添了杯茶。
“还是叔公明智,感谢叔公支持。”
“一笔写不出两个鹿字,叔公不支持你支持谁呢?”
鹿翁笑眯眯地看着其他人变化莫测的脸色,接过了她的茶水,故作不经意道:“可惜白马书院那么多学生了。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舍得错过?”
“……谁说我们白马书院要错过了?”崔冼面色铁青,冷声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是科举取士,人人皆可参加,我白马书院岂能落后于人?”
“那就再好不过了。大家同台竞技,各凭本事,输赢无悔。也莫要再谈什么出身,什么男女。若是世家子弟,累世清誉,在考场上输给闺阁女儿,工匠子孙,那才真是笑掉大牙呢。”鹿翁这话一说完,崔冼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白马书院精英荟萃,人才辈出,必不可能输给那些贩夫走卒!”
“那可不一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是农官的考试,就必须精于种地。白马书院的学子会种地吗?知道怎么堆肥吗?割过麦子吗?打过场吗?晒过谷吗?”
鹿鸣明亮的眼睛满含笑意,神清气爽地看向她的属官们,“对了,不仅要科举,我们官员内部也要审核考试,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上位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还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命呢。这种人,当然要踢出我们州署。诸位以为如何?”
推官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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