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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毓望着那盘棋连连摇头,神色看不出喜怒,只说:“南曛郡,您折煞臣了,臣哪里解得出这样繁复的棋面。”
宋南曛却托着腮看他,一双少年郎的眼睛清澈透亮,似纯真般郑重开口:“梅尚书自谦了,你是梅老太师的长孙,中书侍郎的长子,家学渊源不说,更是在此次秋闱中一举夺魁,怎么会解不了这局棋。”
那棋盘真是相当繁杂,黑子白子乱成一团,行棋走势全无章法,动辄棋动,棋面便要一乱再乱,如何解?
梅毓抿唇而笑,一双杏眼注视着宋南曛,谦和道:“解不了。”
宋南曛穿着白,今天是徐清纵的头七,一身重孝衬得他肤色也白,而那神色却直到此时才变了变。
他问梅毓:“梅尚书究竟是解不了,还是不愿意为本王解?”
梅毓将手中白子放回,笑着说:“臣虽才入仕,却也早有耳闻,朝中棋艺最为高超者,当论国子监祭酒陆延生陆大人,他恰是南曛郡的先生,您若有惑,何不寻他?”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宋南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那若是陛下找梅尚书破棋,您就愿意了?”
梅毓不语。
“梅尚书,你可知道注意过梅少傅颔下有道疤?可知他曾为陛下自裁过,又被陛下软禁了一年光景?”
到底不是那无所事事的少年,当年的事情还是被他窥探出了一点风声。
梅毓袖口下掩着的手猛地一颤,景怀颔下那道疤……
“南曛郡。”梅毓起身揖了一礼,止住了宋南曛未完的话,眉间却也笼上了一层阴郁,“他贵为天子为平臣冤,长跪太庙自损国祚,这是恩情,臣与景怀都不会忘,告辞。”
宫人要拦梅毓,被宋南曛摆了摆手退下了。
他看着梅毓的身影转过屏风,渐渐瞧不见,一双朗澈的眸子便转回来,只盯着那棋盘看,手中棋子一颗一颗洒下,清脆的玉石撞击声间,黑白交织的棋面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局势。
满眼都是黑子。
——
被宋南曛半路截胡这件事显然让梅毓心生不快,他从宸佑宫出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匆匆,他是真没想到,宋南曛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拉拢自己。
但想到宋南曛提起的“自裁”一事,他止不住起了一层冷汗。
怨不得呢,当初自己问梅砚颔下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梅砚支支吾吾不肯言明,原来是为了这个。
梅毓正恼火呢,转眼就看见宋澜和梅砚一道过来了。
两个人距离很近,神色都有些担忧,显然是听说自己被截到了宸佑宫,一路找过来的。
梅毓冷冷地冲着宋澜行了个礼。
宋澜觉得他眼里有刀子在往自己脖颈子里飘,一哆嗦汗毛都竖起来了。
梅砚也觉得气氛古怪,他试探着问:“兄长,南曛郡与你说什么了?”
见梅毓不答话,宋澜颇有眼色地提议:“要不,兄长去朕的昭阳宫坐坐?”
此处宫苑里人来人往,的确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梅毓便僵硬地点了点头,随着宋澜和梅砚回了昭阳宫,一路上想的都是当初殿试时宋澜抱着自己大腿哭天抹泪的可怜模样。
……妈的,好像真的看走了眼,盛京城套路深,我想回钱塘村。
昭阳宫,茶香袅袅,宋澜让人把最值钱的普洱给泡上了。
梅毓两盏茶下肚,却还是越想越生气,不得不承认,宋南曛今日把他请走,是真的有不小的把握。
自裁这个词儿太吓人了,令他至今听来都觉得后怕。
良久,梅毓才开口,问的是宋澜:“当初臣参加殿试,陛下是怎么与朕说的?”
宋澜这个人虽聪明,但也是个扯起谎来连自己都信的人,有些话说大了便不记得前后因果,当初在瑶光殿里与梅毓说了什么,他早就不记得了。
梅毓却还记得很清楚。
“陛下说,景怀待您极好,您觉得你们算是心意相通,您还说景怀无缘无故对您不管不顾,他那是无缘无故?”
一句话,宋澜满脸愧色,梅砚耳尖红了。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在人的生命中占据了相当长的篇幅,所以从身体到记忆都忘不掉,哪怕是过去许久,哪怕早已经拨开云雾见月明,过往就是过往,是永不会消散的历史。
前一刻梅砚还与宋澜在此处说着那些往事,这一刻旧事就又被梅毓提起来。
梅毓盯着宋澜看,眸子里隐隐有怒气:“是他想要对陛下不管不顾么?他那么骄傲的人,为了您自裁,又被软禁了足足一年啊。”
“兄长……”
梅砚想插话却插不上,宋澜在一旁垂着脑袋,是半句话也不敢说。
梅毓看着两人这样,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最后还是梅砚给宋澜求的情。
“当年的事不怪青冥,是我太骄矜,不肯拉下脸来把事情说清楚,才让这误会滋生了那么久。好在事情都清楚了,他替梅家平了冤屈,为先帝下了罪己,我们之间的仇怨也都过去了。”
“可那一年你又是怎么过的?”梅毓手中茶已凉,为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还是饮了两口,才又道,“当初陛下放你出癯仙榭,你又是如何妥协的……”
这件事,梅砚确实是受了足足的委屈,但他并不怪宋澜。
梅砚突然搁下手中的茶,站起身来。
梅毓倒是没怎么样,安安心心等着他开口,宋澜却是吓了一跳,“腾”地一下也站起来了。
“少傅!”
梅砚没搭理宋澜,而是对梅毓说:“兄长,我矜贵地活了十多年,又隐忍地活了许多年,始终不明白自己活这一辈子图个什么,但与陛下朝夕相处间我明白了,这辈子我就想护着他,我必得让他登皇位,必得让他固山河。先帝把太子的位子扣到了他的头上,他如履薄冰做冬宫里的小太子,就该风风光光地穿上龙袍,先帝想要夺了他太子之位,那我这个做少傅的第一个不愿意。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活着什么都不为,就为着他,为着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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