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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赶早动身回宫,不多久,林荆璞也起了。
曹双驾着马车到了承恩寺后门的竹林中。
林荆璞没拿伞,迎着檐下的细雨,穿过无人小径,上了那辆马车。
裴凡蜷在车内,似乎一夜未睡。他面部消瘦得仿佛画中的骷髅骨,眼珠子深陷下去,宛如一口死去的枯井,深不见底又干涸无趣。
他一眼便认出了林荆璞,双耳不禁一红一紧,但很快又松懈下来:“草民卑贱之人,怎敢劳烦二爷挂齿?”
林荆璞面如芙蓉,鬓上还沾着半湿不干的雨珠。他让曹双先给裴凡松绑,稳稳地在裴凡对面坐下:“裴先生是个志士,我未能早些得识先生,实属遗憾。”
裴凡苦笑了一会儿,笑声钝而冷,又道:“实不相瞒,草民多年来常常噩梦困顿,唯一欣慰的便是能梦见自己在长明殿中得二爷召见,高谈时政、施展抱负。如今也算是圆了夙愿,只可惜未赶上好时候,二爷既已弃殷向启,不知是草民有生之幸,还是不幸啊。”
林荆璞捏着扇柄,淡淡一笑:“其实我曾与裴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先生与几个书生在船舫上争执扔书,呼天抢地之语,的确发人深省。可这不该是你下毒戕害同仁的道理。”
裴凡一顿,嗓子止不住地低沉:“他们仕异朝、侍启帝,并非是我同仁!”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显得愈发沉静:“士族以满腹经纶之学深于黎民百姓当中,历朝历代都最为清醒,也最为固执。我知晓裴先生坚守本心,贫贱不移。只是南殷朝廷当下的局面并不见好,姜太后与吴氏专权,新帝孱弱,朝廷重武功而轻文治,将赌注都押在了军队上,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战胜启军攻入邺京,早晚是空耗基业,光凭他柳佑一人又能有几分胜算?”
“柳清岩不是俗人,我信得过他!”
裴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林荆璞的套,心中懊恼,起身切齿道:“……你诈我!”
林荆璞一笑:“只是闲谈而已,裴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裴凡忿忿:“毒是我下的,你只管去跟启朝皇帝说了,将我的人头砍了便是!”
“魏绎不傻,先生矢口否认,也摆脱不了柳佑的嫌疑。”
林荆璞将不具名的笑意藏在了扇子后头,扇柄轻轻敲打裴凡的肩膀,让他先坐下:“先生稍安勿躁,两国之间的来来往往,又岂是这一桩案子能够掰扯得清的。就算启朝有证据能证明柳佑利用先生设局,毒害考生,伪造疫病,魏绎也不好真提着一纸诉状,就到三郡去抓人。”
裴凡听了,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到了原位上,不再轻易与林荆璞搭话。
外头雨声渐大,林荆璞让曹双取了两壶酒来。
他亲自给裴凡满上了一杯,调转话锋,垂眸叹息说:“想必裴先生也当听说过一二,我当日未能回三郡执掌大权,而是到了邺京寄人篱下,并非我心中所愿,乃是局势所迫。此生虽不能完成父兄遗志了,可心底还是十分敬佩如先生这样的忠士,所以今日无论如何,都想着要来见先生一面,以赎罪过。启朝已把这场疫病将错就错,眼下病势好转,民心安定,不需要人再来背负罪名,我当然要尽力助裴先生全身而退。”
裴凡怔怔接过那杯酒,失神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林荆璞先干为敬,诉苦道:“魏绎留我在邺京并未安什么好心,他是为了折磨我泄愤。可看在这次出力挽救考生病情的份上,向他讨个人情应该不难。裴先生下山后,不必回头,去京郊畹西再见一眼尊夫人,便离开邺京吧。”
裴凡微微惊恐:“二爷怎知我妻子葬在畹西墓地?”
林荆璞没有明说,裴凡当即也想明白了。
他早疑心平日那些刻薄的邻里怎会好心为他筹集银钱,可没料到会是林荆璞暗中伸予援手。
裴凡一时五味错杂,闷了口酒下肚。
林荆璞又给他斟了一杯。
“方才裴先生说信得过柳佑,可在我看来,柳佑未尝不是信任先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想到他会让先生来行这样冒险的事。”
酒不断,话不断。裴凡不自觉便将话匣打开了:“他朋友少,我与他有十多年交情了。”
“同年科考的交情,的确深厚。”林荆璞说。
裴凡摆摆手,叹了口气:“清岩在不曾参加过大殷的科考。”
“哦?”林荆璞微怔:“他有才学,又心高气傲,怎么不早入仕?”
“陇南刘氏是大殷贵族,刘瑰膝下有七八个儿子,他们的母亲各个都是千户以上的望族之女,连百户的小族都没有,可清岩却是刘瑰在外风流出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歌妓。为了家族名声,刘瑰将他藏得极深,都不愿让他入族谱,又怎会让他考学入仕。”
裴凡面色凝重,道:“我与柳清岩是在结社中相识的,他的词填得很是不错。我夫人早年前爱听曲子,常叫我买了他的词教给小丫鬟们唱,一来一去,便交好了。”
林荆璞颔首笑道:“世人常说当朝有‘谢诗柳词’,将柳佑的词媲美谢裳裳的诗,却不知这‘柳词’当为‘刘词’。”
裴凡说着说着便有些醉了:“柳清岩的词是作得极好,可世人不知他的文章作得更好。太子当年上疏的《均田论》与《治税策》轰动朝野上下,其实这两篇都是他的手笔,能写出这样文章的,那都是经世之才!”
林荆璞眉心轻挑,问:“皇兄与他还有交情?”
“何止是交情,太子于他有重恩。”
裴凡:“刘瑰不肯让清岩做官,便在礼部买通关系,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之列删了。清岩得知后大怒,忍耐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在他大哥的婚礼上闹了一出,结果刘瑰气得将他直接轰出了邺京,发往三郡中的渭郡让旁支亲戚收留。所幸太子机缘巧合下读了他的文章,赏识他的才学,在渭郡不过半年光景,又将他接了回来,可此事又不好叫刘瑰发现,于是便藏于府上养的戏班子中。”
林荆璞若有所思:“皇兄不喜看戏,那个民间戏班子本是给母后备着的,常常出入内宫。怪不得母后曾提出想将这戏班子从太子府搬到宫里,以便后妃们观赏取乐,皇兄却始终没有答应。”
“太子是真心栽培赏识柳清岩的,他也是真心效忠太子。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裴凡惋惜一叹:“可惜当年邺京被启丰军攻破,得知太子于地宫中薨逝,他就无缘无故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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