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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前门车站前的小广场上到处是纷乱的脚,身着长袍的人们提着皮箱,眼神木然的等待火车进站的汽笛声。
说起这座火车站的历史,恐怕比莫青荷的年纪还要大出十岁,十多年前这里曾是老北京最繁华的商贾中心,一座座茶馆,药铺,烟铺,戏园,洋行和饭馆鳞次栉比,家家挂着黧黑而油腻的大匾,门口的老槐树,小胡同儿,红灯笼,小姐太太们乘坐黄包车来来去去,大烟鬼坐在路边乞讨,车铃和撇着京腔的吆喝声响成一片。
相比四周纯中国式的拥挤,广场中间这座由英国设计师建造的欧式车站则显得蠢笨而突兀。莫青荷记得与师兄弟们还没出师时,一大帮小子剃了青青的秃瓢,被师父赶到大户人家唱堂会,经过前门大街,总要驻足一会儿来嘲笑这座怪里怪气的房子。那时杭云央还在班子里,怯生生的扯着青荷的衣角,闻着全聚德飘出的烤鸭香气,馋的满嘴流涎。
后来华北局势动荡,这里就日渐萧条了,曾经的茶馆改成露天大茶棚,招待一些讨生活的穷苦人,除了几座雷打不动的老字号,大部分商铺都早早关门大吉,反倒是洋车站生生不息。
莫青荷隔窗向外张望,心想这前门车站倒像极了今日的中国,穷苦百姓大字不识,一天到晚吃不饱饭,上流社会却纸醉金迷,整日鼓吹“洋”的,“自来”的,“新派”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京城老少爷们痴迷的京戏,都要被挤没了地方。
汽车在马路边停下,一主一仆下了车,汽车夫拎着两只棕色皮箱跟在莫青荷身后,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朝四处张望,企图在纷乱的人群里寻找沈培楠的身影。
有戏迷认出了他,隔得老远就高声叫喊莫老板,还有人挤到跟前,掏出他的相片讨要签名。
莫青荷接过来一看,相片是人工上的色,嘴唇鲜红,皮肤发青,背景是黑白的,人却穿着宝蓝缎子马褂,像死了多年。莫青荷抽出自来水笔,随手涂了个“荷”字,却又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仿佛是屁精兔儿爷之类的议论。
汽车夫充当保镖一类的角色,挥着手往后赶人,莫青荷一抬头,却看见车站前簇拥的人群中有几个穿橄榄绿军装的身影,心里一急,把相片扔给那路人,拽着汽车夫就往前赶。
离得近了,果然是沈培楠,身旁站着那个第一次在戏班子见面就被莫青荷唬了一大跳的副官小顾,正拎着皮箱左顾右盼。
老远看见莫青荷,毛毛躁躁的先喊起来:“来了,来了!”
莫青荷受到鼓舞,咧开嘴一路小跑着拨开人群,雀儿似的奔进了沈培楠怀里,喜滋滋的一个劲儿盯着他瞧。沈培楠明明等的心急,好容易等他出现,却马上阴沉了脸色,粗声道:“你还知道来,我当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等不及跑哪儿偷男人了。”
说完忽然看见提着皮箱的汽车夫,又转头打量青荷,只见他穿的不是下午出门时的白竹布长衫,而是换了一件漂亮的哗叽西装,衬衫领子浆的十分挺括,油头粉面的活像个留洋归来的少爷,不由哑然失笑:“莫老板这是准备出远门?是去做生意?”
莫青荷示意汽车夫把手提箱交给随行的一名副官,将手架在沈培楠的左臂,陪着他往月台走,笑嘻嘻的仰起脸道:“不做生意,来偷男人。”
沈培楠一下子停住脚步,莫青荷见他不像想要应允的样子,瞥了一眼四周,低声央求道:“我是一天也离不了你的,带着我吧。”
沈培楠转过头不搭理他,一直紧抿着的嘴唇却不由自主的扬起一道弧度,偷偷笑得够了,抬手往他脑门使劲一推,冷着脸道:“跟就跟着吧,家里规矩大,我顾不上你的时候可别哭。”
火车一如既往的又闷又热,饶是单独包了车厢,前几个钟头仍是坐不安稳,等入了夜,气温渐渐降低,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这才透过一口气。
路上行了接近一天一夜,坐得人简直要屁股生疮,莫青荷倒不觉得难熬,他平时虽然跟沈培楠住在一处,但睡得是不同卧房,他白天上课,沈培楠有公务在身,闲暇时一起应酬家里流水似的麻将局,熬到后半夜还可能与一大帮衣着光鲜的摩登男女转战戏院或跳舞场,因此周公馆在外人眼里是夜夜笙歌的快活,两位主人却连单独交谈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火车上的漫长时光被利用的非常彻底,借着第一次出远门的兴奋,莫青荷扑腾的像一条活鱼,一会儿讲他在学堂新听来的学问,一会儿歪着脑袋请教问题,一直聒噪到沈培楠把他拖过来按在腿上,朝他的屁股狠狠招呼了几巴掌才罢休。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到达杭州。
莫青荷从没来过南方,他对苏杭的印象全部来自沈培楠对家乡的几句形容和杭云央撒娇似的抱怨,此番亲身来了,倒没觉得街市和路人有多么时髦,第一个感觉就是湿,大约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到处都湿漉漉潮乎乎的,树叶反射着水光,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空气十分洁净凉爽,不像北平,到处弥漫着一股饭食发馊的怪味。
莫青荷一见了外人,立刻没了与沈培楠单独相处时的活泼,清隽文气的样子很像一名刚毕业的青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若不是知道底细的人,很难看出两人的隐秘关系。
一行人刚走出车站,照例呼啦啦围上一大群穿白布褂子的黄包车夫,用当地话争抢生意,好容易摆脱了他们的包围,立刻看见了沈家前来迎接的汽车。
说是立刻,实在因为沈家的排场太不容人忽视,明明只接沈培楠一人,却来了三辆一模一样的黑色汽车,一名管家打扮的老人身着藏青驼绒长袍和珠灰缎子马褂,正站在路旁等候。
这人大约六十岁年纪,戴着瓜皮帽,脑后垂着一条花白而稀疏的辫子。远远瞧见沈培楠的身影,忙不迭的上前迎接,又回头打手势,三辆轿车的车门一同打开,有趣的是,老人如此守旧,汽车夫却全都是最新派的年轻人,一个个身着西装,乍一看非常气派。
老人走到沈培楠跟前,弓腰行了个礼,却不说话,搓着两只树皮似的手,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仿佛不敢相信,抓住沈培楠的一只手反复摩挲,来回看了几趟,一双老眼就泛起了水光。
“三少爷,真是您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喉头就带了哽咽的意味。
沈培楠摘下白手套,亲切地拍了拍老人的干枯的手背,叫了句赵叔,又对莫青荷介绍说这是管家,在家做了四十多年,从小看着沈家兄妹长大的。
老人抽噎了半晌,犹在絮絮叨叨:“太太说我身子骨不行,不让我来,这要是不来,能第一个看见三少爷回家吗……”
莫青荷见这人比老刘年长不了多少,对沈培楠的态度却完全不同,知道两人的关系不逊于血缘至亲,便含笑点了点头,也跟着礼貌的唤了一声。
沈培楠与老人寒暄几句,马上打听母亲的病势,管家却似乎没有听见,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视线移到莫青荷身上,像发现了新奇的事物,围着他转了半圈,恭维道:“哪家少爷?模样长得真好。”
说完哎呦了一声:“三爷就是糊涂,带朋友回来也不提前知会,家里好多派一辆汽车来接。”
老人上了年纪,耳朵不好,话说得又慢又大声,虽然带着乡音,却不难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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