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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以前,他置身于不可一世的沈氏家族中,跟沈培楠在初秋的山林里谈笑风生,他也曾经质疑过自己的信仰,现在看来,那时的犹豫多么不堪一击。就像面前的长夜,大部分的人跟他一样,不知光明为何物,但他们切实感到寒冷就在他们身上,天边有一颗星,除此之外皆是漫无边际的永夜,谁还会去管那颗星叫什么?只要朝着它走,就是热,就是暖,其余的,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对于他自己,主义这个词早已与兄弟和战友紧紧相连,云央死了,带领同志们冲破封锁的任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没有退路了!
“你们总盯着南京的总统府,认为反抗南京就是反抗国家。现在总统府被日军占了,你以为国就没了吗?”莫青荷低低的笑了一声,“沈小姐,国家不在总统府里,更不在南京,它是你身边的树和草,它就在那间破庙里。”
“说这些根本没用,我们缺武器,缺人手和粮食,庙里预备的炭火也支撑不了太久,我和上线失去了联系,一切都得另想办法。”莫青荷叹了口气,“能不能睡觉的问题,你自己解决吧。”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角,莫青荷把香灰往地上一磕,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沈飘萍哎的叫了一声拉住他,两人正打眉眼官司,突然,一声沉闷的炮响从远处响起,接着是一连串轰隆隆的爆炸声。
起初莫青荷以为是冬天打了雷,等反应过来,脸色就白了,沈飘萍也猛然瞪圆眼睛,一把掐住莫青荷的手腕,因为惊恐,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两人都忘记了刚才的龃龉,一同跳起来,惊慌的朝山下眺望:“他们开始攻城了!”
炮火声接连不断,一声声枪响像平地下起了急雨,越来越密集,急促,几架银色飞机划过夜空,在身后拖出摇摇晃晃的白色烟雾,吱悠悠一声尖锐的哨响,嘭的一声,炸弹不知在哪儿爆炸了,他们大步朝寺庙跑去,两扇破木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殿内乱成一团,市民们被猛然发起的炮火声所惊扰,大人捂着耳朵瑟瑟发抖,小孩子大声哭喊,原野在满地铺盖卷之间转圈子,焦头烂额的安抚众人:“大家不要慌,炮弹离我们还很远,大家不要慌!”他抬头看见莫青荷和跟在后面的沈飘萍,急忙迎上来,大叫道:“你跑哪儿去了?!”
莫青荷边走边急匆匆的应道:“城东开战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小股日军进城,我们需要人手,听寺僧说柴房藏着一些步枪,都是原先闹革命时留下的,去看看还能不能用。”他说着往原野手里塞了件沉甸甸的东西,原野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香炉,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莫青荷狠狠瞪了他一眼:“去啊!”
“已经找出来了。”原野伸手一指墙边几只被覆盖着稻草的破木箱子,面露难色,“可是……除了咱们几个,谁会用?”
莫青荷一时语塞,在香案前停住脚步,与原野相互对视,都不说话了。
百十名市民挤满了佛殿,见他俩低声争论,也都暂时平静下来,莫青荷打开装枪的箱子,将十多支步枪检视一遍,然后招呼几名同志,一起把箱子搬到香案上,稻草杆被掀起来,飞起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他望着满屋老弱妇孺,硬着头皮道:“大家听我说。”
“我们要组织一支自卫队伍,在后援队伍到来前跟我们一起负责大家的安保工作,在座的各位,有会用枪的请站出来,不会的也行,我们可以教。”
原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有援军?”
莫青荷用只能让他一人听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话:“没有,胡汉牺牲了。”
他的睫毛被雪水打湿,目光潮湿而柔和:“在座的男爷们,凡是年龄合适,身体没毛病的,劳驾主动报个名。”
没有人应答,市民们一个个垂着眼睛,生怕与莫青荷目光接触,一名男子动了动肩膀,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莫青荷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干净,年轻,相当温和,像一贴安慰剂,抚平百姓的恐惧情绪,他们裹着被子,用耐心而平直的目光向左右试探,沉默的等待有人能率先做出响应,然而大殿一直安静,莫青荷的尾音悬在半空,蛛网似的飘在佛堂刺鼻的松香味里,没了下文。
他在心里叹气,咽了口口水,道:“我不能保证没有危险,但守卫杭州城的国军战士所冒的危险,比我们严峻百倍千倍,可能会牺牲性命,相比他们,我们处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是要求大家保卫国家,我只是希望你们想想旁边的老婆孩子,各位,也许你们有亲人正在战场上拼命,你们的安全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
莫青荷的手按在挤满灰尘的香案上,手心出了冷汗,依旧没有人回应,远处传来更猛烈的炮火声,像蛰伏在群山中的巨兽,每一枚炸弹爆炸,房顶落下细细的尘埃,屋里的人好似被寒风吹过,一起打一个寒噤。
一名老妪露出悲恸的神色,拉住临近妇人的手,凄然道:“我儿子就是这么被抓的壮丁……去了前线,一点音讯都没有哇……”
她啜泣的声音很低,大殿异常安静,她的话就清清楚楚的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原野与莫青荷并肩站着,他身材很高,低声骂了句:“妈的,这帮南蛮子。”
莫青荷不动声色,心里却漫上一阵失望的情绪,他看着这一群不声不响的老百姓和一双双骡马一样质朴憨厚的黑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市民,卖馄饨的,裁衣裳的,拉车的种地的,能在上海战场上舍生忘死,跟日本佬生生拼掉了三十多万条性命。
他这么想着,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莫青荷的眼睛一亮,只见一名男子犹犹豫豫的站起来,不好意思的朝四周望了望。有人扯他的胳膊,被他甩开了,男子衣衫单薄,面黄肌瘦,一开口就露出两排发黄的大板牙,衣裳做得短了一大截,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如老藤一般瘦而坚韧。
“我是编筐的,没摸过枪,行不行?”男子的官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说完踏着铺盖卷的空隙走出来,手心在布裤子上抹了两把,露出淳朴的笑容。
莫青荷使劲点头,那男子受到鼓舞,回头用方言冲市民们说了几句话,没过一会儿,又有几名男子犹豫着站出来,其中一名面容青涩,身材高挑却尚未发育完全,至多十六七岁,还有一名穿长衫的六旬老者,头发花白,戴水晶眼镜,蓄着山羊胡。
“哎,您就算了,您要是进队伍,我还得派专人照顾。”莫青荷一口京腔,大家都被逗笑了,老人相当不服气,一挺胸道:“前清那会儿闹革命,老朽一个人对六个,那身手,你去随便打听打听……”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身边几名嗤嗤发笑的子女拽了回去。
有了几名带头者,难民中本就为数不多的成年男子从各个角落起身,甩开身边温柔的羁绊,用牲口一般和善的眼神挡住了妻子儿女眼里的泪水,有人怪叫了一声:“怕个鬼,那小日本再长个脑袋也没老子的肩膀高,老子拼上命,也不能让他们糟蹋了咱们家姑娘!”
大家跟着笑起来,香案前的人越聚越多,原野前后清点人数,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喜色,数到最后,挑出了二十六名年纪合适的男子组成一支民兵队伍,说来起奇怪,当这群拉车种地的难民用布满老茧的手接过步枪时,眼睛里的犹豫和惊慌忽然褪去了,他们回头看一看瑟缩在角落里的家人,再转过头时,目光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让这帮身高年龄参差不齐的难民忽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了。
从延安跟随莫青荷而来的三名同志各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神枪手,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在佛堂开辟出一块地界,让众人坐着蒲团围拢成一个圈子,借着佛祖塑像周围的烛光,仔细讲解步枪的使用方法。
莫青荷倚着香案发呆,刚才的一番话让他口干舌燥,心脏的狂跳尚未平息,沈飘萍站在他旁边,望着隐没在经幡阴影中的一群男子,若有所思的对莫青荷说道:“你说的对,我们的国家,不在南京总统府里。”
莫青荷叹了口气,叹的轻而长,从肺腑里发出来,怀着不符合他年龄的万千心事,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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