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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惊魂。
医院是个公共场所,安捷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副德行回去太有碍市容建设了,于是打电话叫醉蛇派了辆车出来。他一爬上去就窝在副驾驶上不动了,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连话都懒得说,一副死狗样。
莫匆静静地坐在后座上,低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好像苦苦思量着什么,又好像脑子空空一片,什么都容纳不下了。
他在记忆中细细地描摹着那个和自己血脉相依的男人的全部,莫燕南有一个有些佝偻的背影,总是低着头,眼神虽然没有什么光泽,但是从来温润。那双手不算大,握笔的地方有厚厚的茧子,指甲修得很整齐。永远是一身卡其色的旧衣服,露出里面干净的衬衫。
莫匆还记得小时候,他骑着一辆二八的大自行车,每天傍晚的时候从路口回来的样子,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会有些吃力,弓着肩膀,向前倾着身体。那车的车把上的漆剥落成一块一块斑驳的旧迹,顶着一个因为生锈而已经不会响的铃铛。现在想起来,原来那是某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的姿势。
莫匆想,原来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所能得到的,最伟大的保护和关怀。
真相,就是掩藏在层层看似险恶迷茫的纷繁复杂后边,那个能一下子戳中人心的东西。可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就这么在虚假的怨恨里过去了,然后……父亲已经不在了。
时间太快,而孩子们长大得太慢,追悔之所以被称为追悔,是因为这个词跳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任何事情都来不及了。莫匆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感受,他茫然得就像个游离于自己意识之外的人,从R?李说出来那些故事的一刻开始,二十年的记忆像是潮水,瞬间就冲垮了年轻人的眼睛。
安捷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莫匆一眼,伸手按开了车上的音响,然后自顾自地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不知道醉蛇这破车里存都都是什么东西,悠悠地飘出来一首老歌,满满地车厢里都充斥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当孩子不再有能寻求庇护的余地,当世间风刀霜剑接踵而至,让人鲜血淋漓手足无措的时候,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世界上所有的言语都不过是别人两片嘴唇轻轻一碰吐出来的,过去的错误也好,未来的风险也好,都要靠自己的肩膀去苦苦支撑,这是一个男人必须面对的。想得开就过去,不过是再添一道伤疤;想不开就自己受着,阴天下雨的时候拿出来疼上一回,可是对谁都说不得。
传说直立行走会给动物的脊柱造成巨大的压力,是很多疾病、甚至短寿的根源——可是亿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到底还是选择了站着活着。
醉蛇直接在睡衣外边套了一件就奔出来了,一看这两个的凄惨模样就无奈了,骂骂咧咧拉过安捷的胳膊,叫着梦游似的莫匆把他架出来。安捷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几乎脱了力,整个身体的重量被这两个人分摊着,艰难地笑出了声。
醉蛇说:“安饮狐,你终于发现自己脑子烧坏了这个生物学事实了?”
“不是,”安捷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我终于发现‘烂泥扶不上墙’这句民间俗语的物理学原理了。”
醉蛇怒,扔垃圾似的把他往莫匆身上一推:“去你娘的!”
安捷笑得抽筋,娱乐醉蛇是简直就是心理减压必备。然而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莫匆忽然俯下身去把手臂穿过他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横抱起来。安捷这辈子没受过这待遇,当时就被雷傻了,脸色发青地瞪着莫匆:“你干什么?!”
莫匆皱皱眉,这时候碍于醉蛇在场,他神色不那么恍惚了,脸色虽然仍然不大好看,可是眼神已经灵动过来。他一边跟着醉蛇往里走,一边不在意地对安捷说:“看着没二两肉,还真不轻,骨头里也不知道灌的都是什么东西——你可别乱动,摔了我不管。”
安捷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莫匆的胳膊,怎么看怎么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头一晕,脸色发青立刻变成脸色发绿。有道是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成了醉蛇在旁边笑得快抽筋。
单看醉蛇住的地方,就充分诠释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一面,他一个老光棍占了一整个小别墅,不知道是不是前半夜睡楼上后半夜睡楼下。安捷还没来得及对他表示鄙视,就看见醉蛇打了个打哈欠,然后推开一间客房:“收拾得比较简单,反正也快天亮了,你们俩凑合一会吧。”
安捷立刻抗议:“你这那么多破屋子留着长蘑菇?再开一间客房怎么了?”
醉蛇斜着眼扫了他一眼,晃晃悠悠地上楼:“嫌地方小别上我这来啊,老子又不是开旅馆的,爱住不住。”
安捷让他噎得翻了个白眼,一推莫匆的胸口,从这个丢人丢到大西北的姿势上翻下来,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我腿没瘸。”
总的来说,醉蛇还是比较够意思的,老早就给他准备了药,床上摊了一堆。安捷简单地擦了擦自己,就坐下来慢慢地修补着身上的窟窿。其他倒还是小事,就是好多镶在皮肉里的玻璃碴比较恶心,镊子夹出来的时候要碰到其他的伤口,有时候用得不灵便,反而把那些细碎的小碴子捅得更深。他皱皱眉,不耐烦把镊子丢在一边,拿了把手术刀一个一个地把碎片剜出来,果然长痛不如短痛。
胳膊上鲜血淋漓,安捷苦中作乐且损人不利己地想,看你怎么洗床单。
莫匆冲了个澡出来,沉默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没去帮忙。安捷对伤口的处理方式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而且尽可能不会造成更多的伤害。手法熟练得一看就是个常常挨刀的老江湖。
总算收拾好了自己,安捷把医用物品塞到床底下,侧着身躺下,他占的地方很小,留下大半张双人床,没用被子,直接把他身上的破破烂烂的外衣搭在身上:“你也躺会吧,我今天……”
一句话没说完,莫匆突然从身后搂住他,安捷一僵,立刻炸毛,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崽子踹一边去,可是还没等他把这动作付诸实践,就听见莫匆带着浓浓的鼻音的声音:“别动……让我抱一会,求你了……”
安捷感觉到箍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臂越来越紧,隐隐地有些发颤。他侧过头去,莫匆的脸死死地埋在他的肩膀上,那里贴身的衣服烂了,有液体浸到皮肤上,悄无声息。
安捷沉默了一会,拍拍莫匆的手臂,低低地说:“别这样。”
这换来了莫匆手臂上更大的力气。安捷觉得有点疼,他毕竟形单影只惯了,很少和人亲密相处,也再难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只能默默地任他抱着。
“最后一次……”他听见莫匆含糊不清带着牙齿相互碰撞声响的话,没了后文,最后一次什么呢?
也许是最后一次哭泣,也许是最后一次寻求安慰,也许是最后一次……做错误的事情,或者,最后一次祭奠他的父亲。
安捷叹了口气,尽量地放软身上僵硬得发酸的肌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莫匆的手臂。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有另外一个人,也是这样温柔地拍着自己,说着“不怕,不怕……”可是那个人是谁呢?记忆一片混乱,安捷有些出神。
半晌,莫匆才安稳下来,他像是累极了,就这样抱着安捷沉沉睡去。安捷慢慢地掰开他的手臂,给他拉上被子。这时晨曦的微光透过没拉上帘子的窗户亮起来,年轻人凌乱的头发贴着疲惫苍白的脸垂到枕头上,安捷忽然忍不住把手指放在他那睡眠也难以抚平的眉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又惊觉什么似的迅速收回。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什么人需要的感觉了,安捷茫然地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寂寞,把记忆颠来倒去地筛选过来,竟然没找到几个称得上熟悉的人。
想想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事情呢?
好像也做没什么,然后半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他缩回原来躺的地方,床往下陷了一点,莫匆自然而然地贴过来。男人的体温一般偏低些,可是毕竟是个人体,安捷突然有些眷恋起这个温度来。
就如同在很冷很冷的地方,两个同样冻得厉害的人凭借着微末的体温靠在一起,然后继续挣扎下去一样。
眼皮越来越沉,其实有时候,对于一些人来说,毫无防备地睡上一觉,那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安捷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莫匆什么时候起来离开的他都不知道。阳光实在刺眼得让他怎么翻身都避不开了,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床太软,不习惯,他揉了揉肩膀,只觉得酸痛得颇有点半身不遂的感觉。
又磨蹭了半天才从房间里爬出来,安捷本想摸索到厨房去顺点吃的,没想到经过客厅的时候,没看见莫匆也没看见醉蛇,倒是看见了一个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宋长安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听见响动正好抬起头来,藏在眼镜片后边的眼睛斜着看着他,怎么看怎么瘆人。安捷立刻有种哪来的哪回去的想法,可是宋长安已经拖着长腔开了口:“哟,这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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