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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文士蹙眉道:“你先来越浦,又招惹了什么麻烦?为何引我等来此?”见从笑道:“吴卿才,你知我不同奴仆说话的,要不你先问段慧奴,看看她是不是要问这个。”
领头的灰衣骑士是听得懂央土话的,霍然抽刀,直指见从道:“你说什么!”
长孙旭闻说轿中之人竟是段慧奴已够惊讶的了,二度听他开口,心念触动,恍然想:“见从官话虽说得极流利,也带点方言腔调,只是太顺了一下没能听出。那位叫吴卿才的却是标准的四郡腔,绝不是南陵土人。”
出身东海四郡儒脉的中年文士吴卿才微微举手,示意灰衣人收刀,从容道:
“你脱队行动,差点误了我家小姐大事,看在觉尊的份上,小姐姑且不与你计较。此番深入东海,你等负有护卫小姐的重责大任,你把流影城搅得天翻地覆就罢了,砍伤我‘丹心灰’的卫士在先,擅来越浦于后,罔顾觉尊的托付,是连觉尊都没放在眼里了么?”
长孙旭心想:“是了,她师父叫‘觉尊’,本事很大,怎地听都没听过?”只觉南陵之人诡秘重重,天龙蜈祖都这副尊容了,那觉尊岂非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么?
见从的声音听来满不在乎。“不是还有柳见残么?怪了,怎没见那死酒鬼?”
长孙旭暗忖:“你砍杀人家的卫士还弄黄了任务,然后一走了之……撇下的同伴没被人家搞死,也很难继续待着了罢?”实情与他的猜想相去不远:成了箭靶的柳见残为免引丹心灰卫士的填膺义愤,只得悄悄离开队伍,改采暗中保护。
但毕竟男子多有不便,吴卿才故有这番责备。
眼看两人相持不下,蓦听一声:“……够了!”声音几被水风湍流所掩,不知怎的却有一股凌厉气势,现场百名卫士一霎无声,连吴卿才也闭上了嘴,仿佛小姐这句“够了”就是最后的通牒,没有比这更强的武器了,毋须再逞意气。
静默只持续了片刻,居然是见从做出退让,娇笑道:“双喜临门,但也两头落空,运气实在不好。我找到长孙旭,但不小心弄丢了人,只知还在林里;那里头是天蜈老鬼的炼蛊场,我杀了几只老鬼豢养的毒物,却走脱了那厮。”绝口不提狱龙之事。
“……天龙蜈祖也在越浦?有这等巧事?”吴卿才与轿中之人隔着帘隙相觑,片刻段慧奴似是说了几句,吴卿才才朗声道:“你将范围指出,众卫士即刻入林搜捕,你留下保护小姐。”丹心灰卫士知是“代巡公主”的命令,俯身齐应,无人稍置一词,怕是叫他们横刀自刎,这批训练有素的汉子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
忽听一人道:“且慢!这始鸠海的巫婆苗子满口谎言,莫要被她骗了。”从越浦方向的树丛间奔出一骑,蹄声未止,鞍上滚落一道瘦削身影,一双罗圈儿腿又细又长,身背微佝,喘息暴汗狼狈不堪,仿佛刚刚的叫喊已榨干他所有气力,气都接不上来,唇面灰败得怕人,也可能是他原本的脸色就不甚健康,年纪从三十几到五十恐怕都有人猜。
比起那蔫弱的驼背罗圈腿,其实长孙旭更想吐槽的是服装。
这厮所穿一言以蔽之,就是静月楼布置主题里那种“外人想像的南陵”的具体呈现,是完全不尊重传统,任由央土王朝揉进边疆想像、充满鄙夷轻蔑的变造版。
果然他一来到火炬焰光下,峄阳出身的丹心灰卫士们无不露出嫌恶的目光,就连吴卿才都忍不住蹙眉,说了几句土语,口气难得严峻起来。
那人好不容易喘过气,双手乱摇,回以怪腔怪调的别脚官话:“这衣裳……上国之人都说挺好看。梁城尹、昭信侯可喜欢了,说:‘勒仙藏!你个好样儿的,先让你肏这……’”总算省起当时是个什么场面,赶紧掩口,硬生生把那个“屄”字咽回腹中。
此人正是峄阳先国主勒云高之弟,勒仙藏。
勒云高少年拜入天龙山门下,据说修为已不亚于蜈祖,在诸封国间与“战王”长孙天宗齐名,在盛年暴卒以前,被公认是国主间数一数二的武魁。
人称“策士将军”的段思宗把独生爱女嫁给他,对勒云高的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兄长的杰出不幸成为勒仙藏的重担与阴影,从年少时便以荒淫好色、放浪形骸着称。
但性喜渔色在南陵诸国宗室间不算败德,风气就是如此,老百姓习以为常,好色而勇于任事者反而会被认为是豪杰,对南陵之人来说,武勇和色欲本就是差不多的东西,不好女色便好男色,男女皆能代表两倍的能干,更是大大的厉害。
偏偏勒仙藏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彻底被峄阳臣民轻视,本来在勒云高暴卒后想接位,顺便接手美貌年轻的央土嫂嫂——在南陵,王位和妻妾都适用“兄终弟及”这一套——没想到娇滴滴的王嫂段慧奴是狠角色,接连扫平王位之前的阻碍,手绾峄阳国一切权力,扶植听话的旁系血裔继位,这都还不肯歇,一步步走上南陵最高的权位,在诸封国间捭阖纵横,地位和成就追平了她的父亲段思宗。
勒仙藏求之不得的王座,在段慧奴眼里就是块脚踏板,只有功能,无有意义。
此番南陵教团北上参加论法大会,段慧奴让他担任峄阳特使,名义上率领一支军队护送教团,免去上朝该不该放段慧奴入境、她在央土会不会忽遭逮捕的两难,但事实上统兵者亦是段慧奴的亲信,这位当今峄阳国主的王叔就是个幌子而已。
即使如此,和声名狼藉的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混在一起,还穿这种有辱国体、不伦不类的“南服”,也实在太丢人了,就像让你站在一旁当摆饰,居然能当到赤身露体被人讪笑一般,直教人无言以对。
丹心灰卫士之中,甚至有人希望他就这么被见从给劈了,从此摆脱这个耻辱。
反正魔女见从性子一来,杀人不分敌我,能替峄阳除害也算功德一件,可以稍抵她杀害同僚的罪行。
见从最讨厌人家提她的始鸠海出身,眯着星眸露齿一笑:“我骗谁来了?”双手负后,模样虽然娇俏可人至极,但众卫士想到她拔刀之快,掌心无不渗出冷汗。
勒仙藏不知死活,拍着单薄的胸脯,咻咻喘道:“你……你大闹越浦之后,才追着蜈祖到这儿,根本……根本没见长孙旭那小子,是不是?还有那条船……”
吴卿才听他说得没头没尾的,不禁蹙眉:“你说什么船?”
“她……她追蜈祖,蜈祖追着一条小船,才追到这儿的,同她说的全不一样!还有啊,”勒仙藏缓过气来,渐渐恢复条理,睁大凸目瞪着见从。
“你说你弄丢了长孙旭,又走脱了蜈祖,还引咱们来此做甚?这儿谁不是瞧火号来的?”
以火号召集人马,搜寻逃跑的长孙旭或天龙蜈祖,符合常理推断,但只有在见从身上绝不合理。
她是彻头彻尾的自了之人,无法与人合作,何况呼叫支援,自曝失败?
勒仙藏的话极具说服力,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娇小的艳丽少女,透着浓浓的警戒之意。
“而且你完全没提那条船。”勒仙藏乘胜追击。
“什么船?”见从冷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蜈祖追着的那条船。城里许多人都瞧见了……我的探子说的!你既是追着蜈祖来,怎会没看见船?”突然往前头的夜色中一指:“在那儿!我说呢,原来你把船藏起来了,是不是?”
长孙旭急急闪入蓬舱,不敢再窥看。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勒仙藏与自己对上了眼,就在峄阳王叔手指此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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