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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拥有撼动世界格局的能力,她在上流社会拥有主导权和追随者,她是所谓的人上人,真正的社会精英,普利希家族的骄傲。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会得到疼爱与偏宠,也不代表她的人生会幸福舒适。她需要承担更多的风险、更大的责任。
最初的最初,在埃斯特·佩纶尼斯·普利希只有五岁的时候,人们就意识到这个女孩儿的一生,绝不会是简单而快乐的。
她出现在高山半岛的那一天再寻常不过。
那是上世纪末的九十年代,确切地说,是6月28号晚上的9点36分,教会孤儿院的院长与法米加修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沿着环岛公路散步。当慢闪的航标灯照亮浅湾港口第二代灯塔残存的塔基时,她们听见几声幼弱的婴儿啼哭。有人将看上去只有几天大的婴儿遗弃在礁石上,并盼望上涨的海潮永远带走她的灵魂。法米加修女为拯救她献出自己的生命,直到溺毙的前一秒,她仍然不知轻重地托举这个婴儿。
法米加修女被列入玫瑰圣母堂的宣福名单,以blessedfarmiga为名封为圣人,受人尊敬并铭记。司铎为她救助的婴儿洗礼,以法米加的变体弗拉弥亚为她命名,愿她继承法米加的名字与精神。
大部分被孤儿院救助的孩子会像她们的养母一样成为职业修士,以博爱的精神开辟通往社会正义与世界和平的道路,可是弗拉弥亚从来没有展现过这样的意愿。从她的幼年时期开始,院长就发现她在建立亲密关系方面有困难,她只是个一两岁的,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幼童,却对身体接触抱有极大的排斥心理,同时也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修女们时常逗她笑,和她躲猫猫、做鬼脸,然而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情绪。
最开始,院长以为她病了,邪魔的力量对这个可怜的孩子产生负面影响,夺走了她的童真与快乐。她被送到玫瑰圣母堂聆听天母的福音,司铎将圣水撒在她的身上,以中保圣人的名义勒令邪灵离开她的身体并停止对她灵魂的戕害,然而没有用。司铎认为,她们必须找到那真正的作乱的邪祟,道破它的名字,才能将其驱逐。
直到五岁那年,黄色皮肤的弗拉弥亚对于自身产生了好奇与迷茫,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其她人不一样,院长认为有必要将她的身世告诉她。面对法米加修女的墓碑,弗拉弥亚感到不解,她问院长,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被需要,那么她为什么要降生呢?如果她从最初就不存在,那么法米加修女会不会还存在?
在那瞬间,院长意识到她处于一个充斥孤独、愤怒与无力的黑暗世界之中,而那世界就在玫瑰圣母堂满饰湿壁画的天顶之下,在给予人类生命的行为之下,在女性经验与其力量和荣耀之下。神与人一样是自发而有限的,中保圣母无法解决人间的任何问题,就像女神信仰无法从空白且虚无的人生中拯救她的灵魂。
这孩子成长在教会的孤儿院,在这样一个生育价值被格外珍视的环境中,母亲与婴儿之间的情感链接应是先于婴儿诞生的。当女人身心状况良好并渴望得到孩子时,她将经历怀孕、分娩、承受圣伤,成为母亲。她感受并顺应自然,同时具有自己的意识,婴儿在她的羊水中成长,正如艺术品从其创作者的痛苦中诞生,她辛苦地养育婴儿,也在这过程中收获快乐与幸福。
教会里从来没人告诉这个孩子,传说中的母神有叁千张面孔,她或许是仁慈的天母,又或许是可怕的妖怪,她既能创造也能毁灭,掌握着主宰死亡的力量,一旦她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占,又或许只是感到无聊,她便吞噬孩子的独立意志,用自己的婴儿取乐。故而这孩子也不知道,原来世界上存在没有母爱的母亲,存在不负责任的母亲和邪恶的母亲,她们并不全都有罪,也只有少数会被审判,可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没有要求降生到这个世上来,这孩子从来都没有选择。
这孩子不能接受自己被人遗弃,在她的无知和痛苦中,母亲只是出于某种悲哀的苦衷而不得不抛弃婴儿,于是母亲的形象愈发完美,愈发伟大且博爱,她体谅、理解并思念着她的母亲,她认为这局面之后定然有她自身的愆咎。如果能与母亲在一起,她不必到达今生的彼岸,就能收获平静与安宁。
只要她还在教会孤儿院,她就无法从这幻想中走出,无法与任何人建立深度的链接,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看见。她深陷于迷茫和痛苦之中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身边的所有人都与她不同源,她被迫地与自己的母邦分离,被从母亲神的庙宇中放逐。婴儿时期的创伤真实存在却难以铭记,它根植于潜意识中,使治愈成为困难。驱逐那邪灵的关键不在其有名,而在于受它所害之人的无名。
所有土生土长的高山半岛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找谁,当天母无法引导这个孩子走出精神的泥潭,她们应该去寻求教母的帮助。而非常凑巧的是,特拉什教母喜欢这个孩子,迅速地将她据为己有。
教母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终身修士,当然也不会继续用‘弗拉弥亚’这个名字称呼她。改名意味着从属关系的变更,特拉什教母要重新为她命名并洗礼,深入理解她的探索欲,使她完成自我认知与建构。
当她五岁时,她才真正地作为埃斯特·普利希而存在。
某种程度上来说,优越的物质生活延缓了埃斯特出现行为问题的进程,然而养父的病逝给她造成非常巨大的心理与情感打击,诱发了从婴儿时期就存在于她心灵中的创伤。青春期的她开始毫无理由地产生悲痛,但远远不到抑郁的程度,她更多的是愤怒、狂躁、无所适从和无能为力。一方面,她相信自己的感性直觉,即她切实地感受到痛苦,而另一方面,现实世界中的阶级分层与贫富差距让她耻于承认自己的心理创伤。有些时候,她只是很简单、很干脆地不想存在,不是不想待在高山半岛,她只是…不想存在于任何地方。
兰金斯教父非常担心埃斯特,认为应该趁早对她进行心理干预,比如编造有关她身世的故事、找人扮演她的母父、对她撒一个或一百个弥天大谎、让精神科医生来给她开点药之类的。那并不能确保埃斯特注定经历的挣扎与痛苦会得到减轻,但她们必须去做。不过迈凯纳斯不这样认为。
那年迈凯纳斯叁十二岁,刚刚结束自己医学博士后的工作回到高山半岛。她觉得埃斯特的行为问题或许不只是心理原因导致的,也可能是生理异常,诸如神经传递、大脑额叶、遗传基因等方面的改变,都会对她造成影响。她的精神危机没准儿从婴儿时期就伴随着她,而且如果真是那样,她亲生母亲的情况只会比她更严重。
此外,心理、精神疾病治疗手段的有效性问题也需被纳入考量,埃斯特还是个小孩子,她并没有器质性改变,没有成瘾性问题和肢体创伤,她表现出来的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所导致的情绪闪回的永动循环。比起药物,她可能更需要靠在姐姐宽阔的胸膛里哭一会儿,然后擦干眼泪爬起来,给这个世界的强权与不公两个大嘴巴子。毕竟就算她是单纯的心理创伤,谁又能说这创伤只来自于她本身而非代际传承与社会问题呢?当外界将她描述成病态的、抑郁的、受伤害的孩子,给出一个否定她自身的解释,谁又能保证这对她的人生有益呢?
在有关埃斯特的问题上,特拉什教母显然更赞同自己的长女。她接受埃斯特生来拥有痛苦的情绪,就像她接受迈凯纳斯从来疏于爱的口头表达,也像她接受加西亚耽于享乐而总是游离在家族之外。特拉什教母不具备完全理解并认同女儿们的能力,但是她真的很爱她们。
‘不要让任何个人或群体否定你的存在,埃斯特,你可以痛苦。’
特拉什教母告诉她的小女儿:‘你需要的不是答案,不是真相,你的族源与母邦在哪里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你要对抗的是幼时被抛弃的无力感,是养父离世造成的再次被抛弃的错觉,是所有可能导致你受害的无形的暴政。你需要的是权柄与力量,是尊严与自我,你需要违抗这世界加注在你身上的标签,你需要掌握你自身的定义权。别让她们告诉你你是谁,告诉她们你是谁。’
若非她的家庭将她从悲剧的叙事中拉扯出来,她对于缺失的想象将永不停息地生成无法到达的彼岸。可即便如此,责任与意义感仍然是她自我认知的基石,她通过持续不断的竞争与反抗缓解痛苦并维持生命,这一过程中收获的任何利益、权柄与理念的实践,仅仅只是她表达自我的副产品。
‘我将埃斯特的身世和秘密告诉你,这代表妈妈已经接纳你成为普利希家族的成员。’迈凯纳斯在前庭与梅垣告别时说‘图坦臣的情况好转了,但仍然不能说话。这段时间能多关心她的人只有你了。’
梅垣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只是一想到她,就觉得心动得难以忍受。他对混血普利希有种微妙的预感和洞悉,有时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她细软的额发呈现玄妙的棕栗色,像蜜罐里的气泡一样丝丝缕缕地透着虚无的柔光。阳光轻轻晃着眼,梅垣在看着她的时候会想起自己毛绒绒、热乎乎的童年,尽管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很远了。
五彩的、光滑的柔焦如圣光般蒙在她的身上,养母与继姐给予她足够的爱与安全感,让她无视那些直截了当、毫无顾忌的攻击。大部分时候,她开朗、自信、坦诚、松弛、积极、爱笑且健康,她摊开双臂接受恭维与憧憬,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盛名豪奢的混血普利希,真正的英媛、名门的千金,是教母那疆域辽阔的商业帝国的合法继承者之一。
但也有些时候,往往只是很偶然的几个瞬间,在片刻的抚触与拥抱之后,她的情绪开始流动。她的眼睑是干涩的,但仍然,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里流走了,她颤抖的空腔于是发出无法被听见的悲鸣。她遭受的攻击与伤害都是隐晦的,是无法被言说的。她并没有夸张她的痛苦,只是暗流往往比海浪更令人惊悚,若要她人理解这苦痛,她必须将其具象化,而这一过程将丢失她苦痛的本质。
这就是有关混血普利希的最大的秘密:她苦痛的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不可言说。
“又要犯什么毛病?这什么表情?”白马兰晚上回家,系着浴袍进入客房,发现坐在妆镜前的梅垣用一种温柔热切、关怀备至的神情望着她。
梅垣安静时漂亮得更上一个档次。当然,也不是说他一开口就很掉价的意思,只是从白马兰个人的审美取向出发,他还是不叽里呱啦的时候比较好看。
“就是觉得你辛苦了。”梅垣起身迎她,殷切得简直过了头,为她解开前襟的纽扣,将她的衣服挂好,捧来柔软蓬松的浴袍。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垫起脚,在她脸上亲个不停。
“暂时不要回小灰楼了,减少不必要的出行。你缺什么、要什么,让乌戈去办。”白马兰摸摸他涂过面霜之后腴润腻滑的小脸,梅垣轻轻“嗯”了一声,将脸颊贴上她的颈窝。
“怎么了?”白马兰侧过脸瞧着梅垣。
他没有说起自己在这几个小时里如何与图坦臣相处、磨合得怎么样、是怎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转变观念与身份,从深爱之人的情夫变成多偶制家庭的成员,同样的,图坦臣也没有向她提及。他们仿佛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因他们的丈妇而成为brother-husbands,没有经历任何情感上的拉扯,也并未受到家庭结构改变所导致的丁点儿影响。这让白马兰感到轻松,以及轻微的刺痛。
“医生说图坦臣起码得两个星期才能出院,现在还太早了。迈凯纳斯不放心,亲自过来,检查了病房、救护车和急救维生设备,跟家庭医生聊了很久。”梅垣将她的头发绕在指尖摩挲着,说“他现在能吃半流食了,营养师给他订了菜谱。他晚上喝了点牛肉汤,吃了点龙虾肉酱土豆泥、海胆泡沫蔬菜泥和肉松。”
确实有点太早了,白马兰知道,可是有个提着远程杀伤性武器的狙击手在外活动,她不能让图坦臣继续住在医院里,那不安全。
梅垣的口吻一如寻常,带着不甘屈居人下的傲气和矜贵,“昆西说他吃不了的可以给我吃,让厨师做了赤海胆龙虾啫喱和炭烤牛肉。我跟她说‘你们普利希真是够节俭的,可我没那么好糊弄。平时埃斯特教母想哄我开心,只用十七个小时就把二百公斤的金枪鱼从渔场里捞出来,运到我的餐桌上,我也不过只吃两块儿而已’——结果”,梅垣学起昆西来绘声绘色,道“那坏女人说‘你不吃我吃,挑货’,就把我的晚餐给吃掉了。她还说,‘你没有一点儿中土男孩儿的传统美德’,然后抹抹嘴走了。气死我了。不过她真该庆幸我不是个传统的中土男孩儿,否则我早把图坦臣给药死了,灌他点儿砒霜鹤顶红,还给他端茶送水呢,我只会送他下去见鬼。”
虚耗到白马兰今天的程度,其实已经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起伏了。梅垣事实上很为她尽心,在医院里也一直照顾图坦臣,擦拭套管,消毒创口,雾化排痰。故而当下,在望着梅垣时,白马兰只感觉到一种平和而温暖的关照,和她在图坦臣那里感受到的一样。
她回家之后先去看望了图坦臣,家庭理疗室在中庭的彼端,靠着湖。图坦臣撑起精神和伊顿视频,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递给她,与她合谋欺骗女儿。白马兰于是读他便笺上的内容,说‘爸爸没事儿,只是动了个手术。体检时发现一个结节,所以摘除了一小块儿肺,才在气道开口辅助呼吸,这只是为了减轻肺部的压力,避免感染。爸爸的病例报告也给迈凯纳斯姨妈看过了,那个结节不大好,再过几年可能会发展成癌症。’伊顿自然而然地相信母父,很轻易地就被哄好,止住了哭,吸吸鼻子安慰爸爸,要好好休息,还问人的肺也像肝一样能再长回来吗?如果长不回来,缺一小块怎么办呢?
“而且图坦臣还指挥我做事,使唤我,让我给他拿这个、拿那个。之前在影业他就使唤我,不让我演男主角,让我给那个姓宋的老男人搭戏,他现在还使唤我。”梅垣有些喋喋不休,带着些嗔怪的意味撒娇,说“他那死出和你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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