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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闯到这里来干什么?军府重地,擅入便是重罪!”
他面庞稚嫩,配不上嗖嗖窜长的身条子,更配不上咄咄逼人的言语,好像大人顶了张孩子脸,说话还带变声前的鼻音,更显得莽撞。
司马银朱有些好笑,抽出竹棍,轻轻敲了敲他的刀尖。
好像从前指导武家兄弟,与人对阵,最要紧手不能抖,就瞧他浑身一凛,仿佛她来找他拼命,肌肉绷紧了,只等李旦一声令下,便要劈砍的模样,便叹了口气怏怏问他。
“您在军府里砍杀了女子,也是重罪罢?”
“三郎,坐下。”
李旦转着茶盏慢慢欣赏。
瑟瑟注水很有一手,把绵密的碎末催成杯面上海浪滔滔,浑然风景。
这种无用的教养,正是他的子女们缺乏的,窦娘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冷宫深处,实在没有趁手的工具,出阁以后,他们忙于训练武备,更是彻底丢了高门贵族引以为荣的这套闲散舒适。
要跟人争夺,便很难顾上姿态,他在心底遗憾。
好比女皇被人骂了几十年掩袖工馋,实则她并非妖艳的美人,年轻时也不屑掩袖争宠,倘若女皇以推广《大云经》的决绝气魄,禁止骆宾王诗文流传,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她那时太忙了,根本顾不上。
李隆基气哼哼坐下了,横刀陌刀一大堆拍在案上,以示他是不容小觑的。
司马银朱看看他,再看李旦,没说话,可那意思很明显,方才银蝶儿所说刘窦二人的悲惨下场,若是被这鲁莽粗率的少年得知,哪怕就在御前,他也会拔刀结果了张易之——也就断送了相王府。
李旦咬牙切齿,还真被她拿捏住了。
三郎这孩子是柄锋利的刀,别看年纪小,称得上有勇有谋,当然那谋,只是行伍粗人一点简单的计较,譬如盘算攻人不备,捅穿纰漏,他是有点天份的,御马横枪,也是上手即明。
可他性子中有种高门男儿少见的野蛮执拗,好坏对错,于他都不算太重要。他是当真只活一口气,这气眼儿,就是窦氏之死,他将之视为世人对他的侮辱,心心念念报仇,便是洗清侮辱。
倘若今天闯进来的是李成器,李旦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窦二人总不能长久埋在嘉豫殿,盐碱干尸听起来凄惨,其实比寻常泥土掩埋,骨殖散碎破烂的强,实则圣人迁居长安那几个月,他一再阻止兄弟俩进宫挖掘,便是不愿他们目睹残骸,真要说目睹了哪种更痛苦,还真不一定。
可偏偏,李隆基的命门便是,谁也不能往他阿娘身上多踩一只脚,哪怕那全是死后待遇,她根本无从感知。
他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好叫李隆基放松些。
“四娘肯来寻我,便是拿我当长辈,当四叔,三郎——你叫人了没有?”
李隆基颇不情愿,然而实打实的血亲,他抹不开面子。
“四姐。”
瑟瑟便夸三郎真懂事,“几回见你,我身上总不大好。”
说的是坐月子那次。
“头先我们家得了一批宫中奇珍,大家分分,原也预备了你们兄弟的,总没时候拿过去,这回见了面,回去便指人送去。”
李隆基替兄弟们感谢,又道李成器擅画,将好与郡马切磋。
都是场面话,你来我往地说说,便有些弄假成真的意思。
李旦叫人端汤饼来。
“我赶着吃些,要去上朝,余下回来再说罢?”
瑟瑟摸摸肚子,“将好我也饿了。”
李隆基便去替她催要,人刚走,司马银朱转过来道。
“窦娘子初入宫时,原在集仙殿侍奉,过后我阿娘巧为安排,方挪去了八风殿,那时她有个要好的宫人,名叫谢阿怜,专服侍为圣人梳头的嬷嬷。”
又是这套曲里拐弯儿的人情,太监爱来这套,宫人成了势,还是这套,李旦打从心眼儿里厌恶,眼神悠远,拿手比了比。
“我知道那个嬷嬷,长寡脸儿,她还在?”
他在女皇膝下的岁月并不长,二圣临朝时他才两岁,从那时起母亲就不像个母亲了,陀螺样在前朝打转,比阿耶进后宫的时候还少。直到多年后刘氏怀着李成器,悠然而向往地捧着肚子吃葡萄,李旦方回忆起来,当年阿娘坐在大丛绣球花当中,整日手挥目送,踌躇满志的样子,是何等不同。
“嬷嬷早出宫了,是谢阿怜还在,奴婢想要谢阿怜。”
晨光熹微,窗户纸映出李隆基急匆匆的身影,李旦飞快道,“我来办。”
瑟瑟抓住机会表明决心。
“圣人冤枉我阿耶弑亲,不瞒四叔说,当真弑了又如何?”
李旦眼神一闪,不想表露欣赏,但实际上还是表露出来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笑了笑,“呵,李家!”
盛夏雨水重,淅淅沥沥又是一夜,第二日推窗看时,合欢粉泠泠的穗子浮在水窝里,漾出一道道细痕。
小宫人元青捧着面盆进来,先搁在案上,去卷支摘窗上的竹帘。
雨后光线清爽,照亮了圆桌上散乱的珠宝,寸许大盒套着巴掌小盒,把珍珠分出几个档次,溜圆的,水滴的,葫芦的,各有各用途。
女皇喜欢珍珠,但珍珠不耐久,所以尚服局有一道常日苦工,便是替换九州池的珍珠,首饰、衣裳、鞋履尚算小宗,壁龛上,幔帐上,乃至浴桶唾盒,提灯屏风,总之女皇目之所及,务求珠光柔润笼罩,似青春少女纯真的目光回溯。
谢阿怜坐在桌边,等元青当心收拢开珍珠,大大小小拨在手心,装进盒里,替她隔出一块洗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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